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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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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廠長……」 「何廠長……」 這一聲聲熱切的呼喚,喚出一個中年壯漢的滿面淚水。 何卓孝任淚水在臉上流著,連連向面前工人們拱著手,哽咽著說:「同志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對我的理解!你們……你們都是好工人,我卻不是個好廠長呀!我……我何卓孝對不起你們大家呀!……」 中年工人又很動感情地說:「何廠長,你可不要這麼說,你是咋工作的,我們大夥兒都看在眼裡了,這麼多年了,你沒日沒夜地忙活,頭髮都白了快一半了!」 何卓孝掛著滿臉淚直擺手:「不說這個,不說這個,趙業成夫妻倆連命都搭上了,咋說都是我混帳,都是我……我的責任!你們都別攔著我,讓我走!」 工人們仍是堵在面前,死死攔住了何卓孝的去路,不讓何卓孝走。 何卓孝急了,含淚吼道:「同志們,兄弟爺們,求求你們去廠裡領錢吧,這是我能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有些情況你們不瞭解,這筆錢你們領不領我都要下臺的!」說罷,一把推開攔在面前的中年工人,醉漢似的搖搖晃晃硬往前走。 工人們這才漸次讓開了一條道。 何卓孝在人牆中默默走著,像行進在一場葬禮之中。 走到醫院大門口,何卓孝才突然回過頭來,對那些目送著他的工人們說了句:「你們……你們應該有個比我更好的廠長!」 在醫院門口上了車,司機問:「何廠長,直接去機場嗎?」 何卓孝搖搖頭:「去市政府吧。」 司機很驚異:「何廠長,你真去辭職呀?」 何卓孝沒回答,碩大的腦袋往椅背上一仰,又重複了一聲:「去市政府。」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九時三十分平陽市政府 看到何卓孝走進門,文春明坐在辦公桌前連頭都沒抬。 何卓孝說:「文市長,我得給你彙報一下。」 文春明不悅地說:「彙報什麼?要彙報你找高書記彙報去!」 何卓孝鼓起勇氣說:「文市長,我……我是來辭職的!」 文春明一怔,「呼」地站起來了,盯著何卓孝怒道:「你辭職?辭什麼職?你還怕我不夠煩嗎?啊?昌江發水,工人下崗,這個會,那個會,我忙得連放屁的空都沒有!」說到這裡,死勁拍打起了手中的文件,「你看看,你看看,這兩個月下崗工人又增加了一萬多,我馬上要和各系統的頭頭們開會,你這時候來搗亂!何卓孝,我可和你說清楚:平軋廠既然有高長河書記做主,我就不管了,辭職你找他去辭——我看,你最好還是等高書記來撤吧!」 何卓孝帶著哭腔說:「文市長,我……我從平軋廠是一片荒地時就跟你幹,我這最後一次向你彙報工作,你……你就不能耐心聽聽麼?」 文春明似乎也覺得過分了,揮揮手說:「好,好,你說吧,抓緊時間。」突然想了起來,「哎,老何,你今天不是要去上海談判嗎?」 何卓孝說:「我不準備去了——今天早上平軋廠又出事了……」 文春明一驚:「又出什麼事了?還是為了集資款?」 何卓孝點點頭,把趙業成夫婦自殺和工人們要抬屍請願索要集資款的事全說了。 文春明嚇出了一頭冷汗,連聲道:「怎麼會搞到這一步?怎麼就會搞到這一步呢?全家自殺!這種事要傳出去,社會影響多惡劣?!」 何卓孝說:「工人們真要是抬屍請願,影響會更惡劣!所以,我已經通知財務科發還大家的集資款了,就用賬上那五百萬,也沒來得及向你請示彙報!」 文春明又是一驚:「老何,那五百萬可是生產自救資金呀!你們以後不過日子了?就算兼併談判能成功,也要有個過渡,你們怎麼辦呀?!」 何卓孝訥訥地說:「文市長,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反正……反正不是我的事了,我是幹不下去了……」 文春明火了:「何卓孝,你還真給我撂挑子?在這種困難的時候給我撂挑子?啊?」想了想,又努力壓著火氣說,「好,好,老何,五百萬發了就發了吧,反正集資款遲早要還,現在又出了這種突發性事件,發了我也不怪你。可咱也說清楚,至少在東方鋼鐵兼併平軋廠的工作完成之前,你這個廠長得給我當下去!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也是高書記的意見,是市委的意見!」 何卓孝愧痛地說:「文市長,不是我不願幹,是我沒臉再幹了。」說著,從口袋裡拿出那份寫在作業紙上的遺書遞給了文春明,「文市長,你……你看看這個。」 文春明看完遺書,好半天沒做聲,心想,必定是這封遺書觸動了何卓孝未泯的良知,使他對自己為母親報銷醫療費的事產生了愧疚。 然而,文春明並不說破,只感歎道:「多好的工人啊,老何,就是沖著這麼好的工人同志,就是為了對他們負責到底,這職你也不能辭啊!」 何卓孝嗚咽起來:「文市長,你……你不知道,我……我慚愧呀!廠裡的工人這麼好,你們領導又這麼好——今天一早,高書記就派劉意如主任和民政局的同志把我母親送到了醫院住院,可……可我都幹了些啥呀?我……我把我母親的醫療費都以我的名義在平軋廠報銷了!一共三萬九千多塊錢。這三萬九千多塊錢要是用在趙業成身上,他們夫婦就不會死,我……我混帳呀……」 文春明歎了口氣:「你的這些情況,我和高書記都知道了。」 何卓孝愣住了:「既然知道,你……你們還不撤我?」 文春明眼圈也紅了:「撤了你,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再說了,你慚愧,我和姜書記就不慚愧麼?高書記昨晚還打了電話給我,批評我官僚主義,不關心手下幹部的生活。我誠懇接受了高書記的批評。現在既然你把這件事主動說出來了,我就公開向你道歉,也代表姜書記向你道歉!」說罷,向何卓孝深深鞠了一躬。 何卓孝抹了把淚,忙道:「文市長,這不能怪你和姜書記,再難我也不該這麼做,這完全是我個人的問題,與你,與姜書記都沒關係。現在平陽情況比較複雜,這事你就別再往身上攬了……」 文春明痛惜地說:「不是我要攬,而是我有責任呀!高書記說得好,如果我們的幹部連自己母親的病都沒錢治,人家憑什麼還沒日沒夜替你賣命?憑什麼?!可你老何也是糊塗,你為什麼不把這些情況和我說?為什麼這麼亂來?!你知道不知道,這是犯法,是貪污,要立案的!這三萬九千多塊錢能把你送進監獄去!不僅僅是個撤職的問題!」 何卓孝呆住了:「是……是不是孫亞東書記揪住不放?」 文春明點點頭:「孫亞東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連高長河的賬都不買!」 何卓孝緊張地問:「文市長,那……那我怎麼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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