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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九章 霓虹燈下有血淚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八時平陽市第一人民醫院

  飛上海的飛機是中午十二點的,何卓孝早上起來照常夾著皮包去廠裡上班,想到廠裡拿上有關文件,會合市國資局周局長和其他幾位同志一起去國際機場。不料,正要出門,市委辦公室主任劉意如和民政局的同志到了,落實母親住院的事。何卓孝便改了主意,通知國資局周局長說,自己從醫院直接去機場。

  市委出面關心,一切就好辦多了,母親順利住了院,院黨委書記還說要儘快做一次全面檢查,讓何卓孝放心。何卓孝千恩萬謝準備離去時,女院長一頭大汗找來了,說,何廠長,你別走,你們平軋廠有個下崗工人全家三口集體自殺,剛剛送過來搶救,你們廠許多工人也跟來了,看樣子要鬧事,你得去看看!

  何卓孝的腦袋一下子大了,糊裡糊塗跟著女院長就往急救室走。

  急救室門口和走廊上果然聚著不少平軋廠的工人群眾,四處議論紛紛,見何卓孝過來,罵聲便高一聲低一聲地響了起來,雖說沒點何卓孝的名,可何卓孝知道,他們是在罵自己。

  到了急救室一看,兩個大人已停止了呼吸,他們的女兒還在緊張搶救著。死去的那個男的是平軋廠的工人,姓什麼叫什麼不知道,面孔是很熟的,好像在電板房工作,是個電工。女的想必是他老婆了,不過肯定不是平軋廠的工人。

  三車間車間主任江宏把何卓孝拉到一旁低聲彙報說:「何廠長,是咱廠電工趙業成一家子,開著煤氣全家自殺。我們是對門鄰居,早上起來,我聞著過道上四處都是煤氣味,先還以為是我家的煤氣洩漏,一找找到了趙業成家,硬砸開了他們家門,可這一家三口都不行了……」

  何卓孝揪著心問:「江主任,這個……這個趙業成下崗了嗎?」

  江宏搖搖頭說:「沒下崗,他老婆在造紙廠下了崗,我們車間就不能讓老趙下崗了,市里有規定,你們廠領導也強調過的,不能夫妻雙方都下崗……」

  何卓孝稍稍松了口氣,又急切地問:「那……那會是……是自殺麼?」

  江宏遲疑了一下,把一張寫滿字的紙頭遞給何卓孝:「何廠長,你……你看看這個。」

  是封寫在學生作業本上的遺書,用鉛筆寫的,何卓孝匆匆忙忙看了起來。

  遺書寫道:「……廠領導,我們的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造紙廠排汙沒達標,去年關了門,我老婆下了崗,每月只發六十元生活費;我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資,又是老肝炎病號,三年醫藥費沒地方報銷,已經山窮水盡了。老婆女兒連買衛生紙的錢都沒有,我這個大男人哪還有臉活在世上?在平軋廠上班時,我想在電板房摸電源自殺,想想又放棄了,不是不敢死,而怕對不起你們廠領導!廠裡這麼難,你們也沒讓我下崗,我觸電死了,雖說能賺個工傷,可你們要擔責任,我就虧心了。昨天,我和老婆商量了,就一起死吧。我們女兒趙珠珠還小,我們不想把她帶走,開煤氣時,先把她的房門關嚴了。我那三千元集資款如果能退,就請給珠珠……」

  遺書沒看完,何卓孝眼淚就下來了,呐呐著自問:「怎麼……怎麼這麼混帳?!」

  江宏不解地問:「誰這麼混帳?」

  何卓孝嗚嗚哭出了聲:「還有誰?是我呀!是我這個混帳廠長呀……」

  江宏勸慰說:「何廠長,你可別這麼說,這也不怪你的,你也被廠子拖死了!」

  何卓孝不說了,淚一抹,擠到正搶救趙珠珠的女院長和幾個醫生面前,說:「這孩子你們一定要費心把她救活,我……我就是賣血也得把她撫養大!」

  女院長不悅地說:「現在說得這麼動聽,你們早幹什麼去了?!」

  何卓孝劈面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門外有人看見了,高聲喊:「打得好,再來一個!」

  又有人叫:「當官的,你們還想逼死多少人啊?趙業成那三千塊錢集資款你們到現在還沒還呢!人家死不瞑目呀!」

  許多人跟著叫:「對,快還我們的錢!」

  「再到市委去,找高長河,抬屍請願!」

  「對,抬屍請願,問高書記說話算數不算數?高書記不是答應還錢的嗎!」

  群情激奮起來,真有人想往急救室裡擠。

  何卓孝又急又怕,沖出急救室的門,攔在門口,大聲說:「集資款又不是市里收的,是廠裡收的,你們找市委幹什麼?你們找我,我負責!」

  江宏在背後推了何卓孝一把,小聲提醒說:「你負得了這個責嗎?」

  何卓孝顧不得這麼多了,決定豁出去了,當著吵吵鬧鬧的工人的面,給廠財務科掛了個電話,要財務科把賬上僅有的五百萬流動資金發下去,先付集資款本金,利息不計。

  財務科長吞吞吐吐問:「何廠長,這事……這事文市長知道麼?」

  何卓孝暴躁地說:「你不要管文市長知道不知道,只管給我發!」

  財務科長賠著小心說:「何廠長,你不是不知道,這五百萬是文市長做擔保好不容易借來的,動這筆錢,咱得先和文市長打個招呼。」

  何卓孝吼了起來:「叫你發你就發,文市長那邊我會去說,叫他找我算帳!」

  打完這個電話,走廊上一下子靜極了,叫駡聲消失了,歡呼聲卻沒響起來。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靜寂中,何卓孝長長歎了口氣,哭喪著臉說:「好了,同志們,大家不要再聚在這裡了,這影響不好!都到廠財務科領錢去吧!去吧,去吧!」

  工人們卻不走,一個個盯著何卓孝看,一雙雙眼睛裡的神色都很複雜,少了些怨憤,多了些對自己廠長的同情和憐憫。

  何卓孝眼裡的淚又下來了:「你們看著我幹什麼?我不是說過我混帳嘛!」

  一個中年工人這才說:「何廠長,這發還集資款的事,你還是再請示一下市里吧,我們不能讓你作難啊!你要真為我們丟了官,我們心裡也過不去呀!」

  何卓孝含著淚,擺著手,「我不作難,我這廠長也不想幹了,就這樣吧!」

  中年工人更不答應了,從走廊那邊的人群中擠過來,一把拉住何卓孝的手:「何廠長,你千萬不能這麼想!你不幹誰幹?現在誰還願到咱平軋廠來當廠長?!」中年工人轉過身子,又對工人們大聲喊,「同志們,我提個建議:咱們現在就不要逼我們何廠長了,好不好?我們讓何廠長先去請示市里,等市里同意後,再發還我們的錢,行不行?」

  只沉默了短短幾秒鐘,呼應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行,就讓咱何廠長先請示一下吧!」

  「對,咱難,何廠長不也難麼?就這麼說吧!咱聽廠裡安排!」

  「何廠長,你可不能撂挑子呀!我們氣歸氣,也沒把賬算到你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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