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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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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明仁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夜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子問錢凡興:「凡興同志,東方同志這話到底對不對?請你憑共產黨人的良知回答我!」 錢凡興近乎莊嚴地道:「當然不對,峽江的幹部群眾誰不知道?國際工業園是峽江也是我省的第一個成功的國際開發區,是您大老闆一手抓起來的樣板,不論是對峽江,還是對我省,貢獻和影響都很大,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李東方、趙啟功拿國際工業園做文章,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鐘明仁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凡興同志,這就是你憑黨性和良知給我的回答?」 錢凡興這才覺得哪裡不對頭了:「大老闆,我……我說的這都是實話!」 鐘明仁終於勃然大怒了:「實話?錢凡興同志,在國際工業園問題上,你向我說過一句實話沒有?!你只說我喜歡聽的話——假話、空話、套話、屁話!今天又來觀顏察色了,是不是?!」 這強烈的反應出乎錢凡興的意料,錢凡興嚇得臉都白了,一時間冷汗直冒,無言以對。 鐘明仁抓起一疊資料,憤怒地在錢凡興面前抖著:「你看看,給我帶回去好好看看!這上面血淚斑斑啊!這些血淚你錢凡興當真沒看到嗎?你是既無黨性,又無良知!你一次次在我面前說假話,當真是尊重我嗎?不是!根本不是!你是陷我於不義,陷中共西川省委於不義!」越說越氣,適時地想起了賀家國反映的那次「逼宮」,「還有一件事,今天我也順便說一下:在時代大道資金問題上,你也給我來了這一手,對不對?明明知道交通廳和路橋工資向我說了假話,根本沒有十個億的資金可投,四條街你照樣敢拆!你是逼交通廳嗎?你是逼我,套我,把我架到火上去烤!幸虧家國同志把資金搞來了,否則是個什麼局面?人家老百姓會指著四條拆掉的老街罵我祖宗八代!」 錢凡興不停地抹著汗:「鐘書記,這時代大道的資金問題,我……我得解釋一下,我……我當時沒想這麼多,真的。我……我覺得您是咱西川省的大老闆,弄點錢總……總有辦法……」 鐘明仁譏諷道:「我有什麼辦法?逼我去刮地皮幫你創造政績嗎?!」 這時,窗外的夜空突然間格外地亮了起來,什麼地方著火了,火勢好像好還不小。 錢凡興愕然一驚,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向窗外看了看,可能意識到不妥,又不安地坐下了。 鐘明仁背對著窗子,沒有注意到窗外的火光,繼續批評錢凡興說:「錢凡興同志,你這次來,不是要摸我的態度嗎?那麼現在我可以把態度告訴你了:回去以後,馬上按李東方同志的要求開市長辦公會,以政府令的形式正式關閉國際工業園!事實證明,李東方和賀家國同志是對的,他們有黨性,有良知,不唯上,只求實,和趙啟功搞得政治訛詐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在這個問題上,你錢凡興又揣摩錯了,我從來就沒有認為李東方同志會參與趙啟功的政治訛詐!」 錢凡興半個屁股在沙發上,呆狗一般,連連點頭應著,再不敢多說一句話。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鈴聲急促刺耳。 鐘明仁一邊走過去接電話,一邊說,態度多少有些緩和:「你這個同志頭腦要清醒,不要一錯再錯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就是趙啟功搞了政治訛詐,趙啟功的正確意見也要接受,不能因人廢言!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這個省委書記也太沒水平了,也該下臺了!」 說到這裡,鐘明仁抓起了電話,一問,竟是李東方,竟是找錢凡興的。 鐘明仁隨口問了句:「東方啊,找凡興同志,怎麼找到我這裡了?為什麼不打他的手機?」 李東方說:「他的手機關了,來找你大老闆告狀,他敢開機嗎?大老闆,你請他接電話!」 鐘明仁這才注意到窗外的火光,在把話筒遞給錢凡興之前,順便問了李東方一句:「東方啊,我窗外一片火光,好像哪裡失火了,火勢看來不小——這事你知道不知道啊?」 李東方焦慮地說:「大老闆,我就為這事找錢凡興的!是羅馬廣場失火了,火勢嚴重!今天一大早,峽江又被我們的國際工業園污染了,青湖市斷水,錢凡興昏了頭,把我市的消防車全派到青湖市為居民送水了。連一台消防車也沒留!大老闆,你快讓錢凡興接電話!」 鐘明仁大為震驚,握電話的手禁不住抖了起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峽江在他眼皮底下又發生了一次嚴重污染,而且,在善後處理上又出現這麼大的失誤!更可氣的是,直到這時候,錢凡興竟還沒向他透露這次污染的情況!他這麼嚴厲的批評他,他竟然對這麼嚴重的情況隻字不提! 錢凡興接電話時,鐘明仁沉默著,思索著,在屋裡踱著步。 待錢凡興和李東方的通話一結束,鐘明仁心頭的怒火再一次爆發了:「錢凡興同志,你不是說你這個市長幹不下去嗎?我看你這市長也真不應該再幹下去了!你再幹下去,只怕青湖市的老百姓還得喝污水,不知哪一天我們哪座廣場大廈還要燒起來!現在火情緊急,我不和你多說了,如果你真有辭職的想法,可以向省委打報告,我個人決不挽留你!我過去是看錯了人,現在看來,你這個同志本質上和趙啟功沒有什麼不同,你們心裡裝的是你們自己,從來就沒有人民!從來沒有!」 面對著一個震怒中的省委書記,錢凡興極其狼狽地結束了一次弄巧成拙的彙報。 錢凡興走後,鐘明仁坐立不安,讓秘書一次次打電話,詢問羅馬廣場的情況。 快十點時,李東方親自把電話打過來了,彙報說,火災後果很嚴重:八人喪身火海,三十餘人受傷,其中還有兩個來華旅遊的國際友人。因消防車沒能及時到位,大廈底部商場至五樓幾乎全部燒毀,直接經濟損失估計不下三千萬,李東方在電話裡連連檢討,說是自己工作沒做好。 鐘明仁聽了彙報,心情極為沉重,過了好半天,才歎息著說:「東方同志,你不要說了,對此該負主要責任的是我啊,我準備儘快出院,籌備召開一個省委擴大會議,認真聽一聽同志們的批評意見!」停了一下,又吩咐說:「東方同志,請你好好準備一下,在會上做個重點發言,攤開來講,我給你半天時間。」 李東方推辭道:「大老闆,我還談什麼呀?該談的過去不都和您談過了嗎?沒這個必要嘛!」 鐘明仁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看有這個必要!很有必要!過去我基本上沒聽進去,別的同志也沒聽到,你好好談,就是前幾個月你在峽江市委常委會上那個秘密報告的內容:一把手政治問題、政績工程問題、決策用人民主化問題、實事求是問題,歸結到一點,就是如何真正對我們的改革事業和我們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負責的問題!東方同志,請你一定不要顧及我和任何一個省委領導同志的面子,不管這個領導同志是誰!再這樣講面子,我們只怕連裡子都要丟掉了!」 電話那邊沉默著,長久的沉默…… 鐘明仁以為電話出了故障:「喂,喂,東方同志,我的話你聽到了嗎?」 李東方熟悉的聲音這才又清晰地響了起來,聲音沉重而低緩,透著深深的敬意和真誠的感動:「大老斑,如果……如果您一定堅持要這樣做,那……那麼我就按您的知識辦!」 鐘明仁說:「好,好,我堅持這樣做,希望這次會議能成為我省黨內民主的重要開端。」 放下電話後,鐘明仁陷入了更深遠的自責和自省中:改革開放搞了21年了,西川省和峽江市都發生了不亞于兄弟省的歷史性巨變,所以,成就談得多了,問題就談得少了。現在看來,成就很大,問題不少啊,比如黨內民主。黨內民主到底從什麼時候,從哪件事上開始,變成了一種缺少內容的形式了?在西川省,在峽江市,還有多少類似國際工業園的隱患不同程度地存在著?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啊,任何人都沒理由再對它進行野蠻的蹂躪和掠奪了,這關係到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啊…… §64 儘管賀家國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仍然沒想到關園會引起這麼大一場風波。 已發佈的峽江市人民政府令還沒有提到全園關閉,只是明確了以電鍍企業為主的十二家嚴重造汙企業的停產關閉,園區內的工人便鬧起來了。政府令下達的當天,星光電鍍公司、晶亮國際公司等五家企業的近三千工人突然搞起了所謂的「護廠保崗」活動,發誓不撤離園區,捍衛和爭取自己的勞動權利。還有人別有用心地打出了鐘明仁的旗號,聲稱要保衛鐘書記改革開放的偉大成果。 經過調查瞭解,賀家國發現問題比較複雜:一個時期以來關園的傳聞不斷,園區內的許多造汙大戶早有準備,資金抽逃十分嚴重,不少企業連工人的基本工資都不發了。最典型的是中外合資的晶亮國際公司,拖欠員工工資近一年,總額近千萬。工人拿不到自己的血汗錢,自然不願離廠,也就在事實上造成和政府令的對抗。晶亮的老總公開對員工說了,他賺的錢都交環保罰款了,現在政府要關廠,想要工資只能找政府。還有些企業原本效益很好,員工月平均收入上千元,現在一聲令下,這麼好的飯碗沒了,每月只發一百二十元的下崗生活費,他當然要和你較量一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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