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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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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明仁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痛苦的自省與自責之中。雖說在此之前賀家國已在他面前吹了風,讓他思想上有了準備,可他仍沒想到問題會這麼嚴重!一份份白紙黑字的材料擺在那裡,像一堆日夜燃著的炭火,燎烤著他靈魂,讓他大汗淋漓,寢食無味。十五年來,因為國際工業園的污染,致使峽江下游青湖等五縣市農牧漁業災害頻繁,總計經濟損失高達幾十個億,恐怕已經超過了國際工業園利稅的收入了。尤其嚴重的是,造成了青湖市和下游三縣市地方病驟增,形成了幾個癌症高發區,癌症死亡率也逐年上升。這哪是什麼工業園?簡直是垃圾污水製造廠了。作為一個前峽江市委書記、現省委書記,他不能不一次次問自己:這是怎麼演變到這一步的?你鐘明仁在各種不同的政治場和宣佈代表人民利益的時候,是不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在做出這一重大決策時,是不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考慮過利害得失?怎麼就給人民造成這麼一場嚴重的災難? 不錯,這裡面有許許多多客觀原因:受時代的局限,對環保問題認識不足,為了解決溫飽問題,當時來不及考慮環境保護……如此等等。可這些客觀原因能成為你推脫責任的理由嗎?你鐘明仁是中共西川省委書記,是西川省21年改革開放的主帥之一,你必須對你的一切帥令負責! 問題的要害還不在於國際工業園決策的失誤,一個帥令錯了並不可怕,如果有一種健康的制約機制,如果有人能早一點站出來一聲斷喝,這種持續15年的災難性污染就會在早期得到遏止。可因為缺少這種機制,問題明明擺在那裡,就是沒人敢提!15年來他聽到的全是奉承的聲音!連受害最嚴重的青湖市幾屆市委領導都在那裡奉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下屬幹部沒有責任心,還是他壓得下屬幹部們不敢說話了?事情嚴重到如此程度不能說下屬幹部沒有責任,可主要責任還是在他這個大老闆呀!李東方出任峽江市委書記後三番五次向他反映過這個問題,他做了什麼?竟然讓李東方去讀《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而且是讀三遍,這種霸道已經是豈有此理了! 當然,公開提出這個問題的還有一個趙啟功。趙啟功和李東方當然不是一回事,這個人明顯在打政治牌,你只要不觸動他個人的政治利益,這種得罪你的話題他決不會提,在省委常委民主生活會之前,他趙副省長就沒提過。如果王培松沒有發現這位趙副省長的問題,趙啟功就永遠不會提。 自問一下,鐘明仁覺得自己並不是個官僚主義者,李東方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儘管他不相信,心裡也很反感,可還是本著負責的態度,正視了這個問題,進行過一些調查瞭解。他向錢凡興詢問過好幾次,還和錢凡興一起到園區實地視察過,聽過彙報,沒想到聽到看到的竟全是假話假相。從園區管委會、省市環保局,到錢凡興這個市長都沒和他說真話,都一口咬定是管理不嚴造成的!錢凡興是怎麼回事?他對他是那麼信任,反復強調要實事求是,這個同志仍然不實事求是! 當錢凡興的面孔反復出現在鐘明仁面前的時候,沒想到,錢凡興竟又跑來彙報工作了。 那天的情形,鐘明仁記得很清楚。他剛吃過晚飯,正要在秘書和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到東院林蔭道散步,錢凡興來了,是在樓梯口碰到的。他遲疑了一下,想放棄例行的散步,和錢凡興好好談一談國際工業園的事,轉而一想,又覺得沒必要這麼急,便要錢凡興陪他一同走走。這一走就是半小時,因為是在公共場所,身邊時有醫生護士和傷病員來來往往,國際工業園的問題不便談,他沒問,錢凡興也沒說。錢凡興仍像往常一樣,帶著明顯的討好和奉承談了一下時代大道的進展情況,說是他和峽江的同志們正是用大老闆當年幹外環路的精神在幹時代大道。如果是過去,他聽了這種話心裡會很高興,這日卻高興不起來了,對錢凡興本能地有所警覺,不過也沒表現出來。 散步結束回到房間,沒等鐘明仁開口,錢凡興便苦著臉,情緒激動地正式彙報起來,開口就說:「大老闆,今天我不是來向你訴苦告狀——我這個市長看來是幹不下去了!」 鐘明仁不知發生了什麼:「怎麼?和東方同志發生分歧了?慢慢說,不要這麼情緒化。」 錢凡興平靜了一些:「東方同志逼我下政府令關閉國際工業園,大老闆,這事您知道麼?!」 鐘明仁怔了一下,本想就此展開話題,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倒要聽聽這位市長同志今天想說什麼?便搖搖頭,指著堆滿案頭的污染資料,不動聲色地道:「東方同志倒是陸續送了些材料過來,關園的事還沒和我說。家國同志前幾天也送了兩本書來,一本是《大熊貓沉思錄》,一本是《寂寞的春天》,我正在看。不過,他們的心思我知道,賀家國就和我嘀咕過關園的事!」 錢凡興窺測著鐘明仁的表情,好像有點吃不准了:「大老闆,我不知道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鐘明仁皺起了眉頭:「你不要管我是怎麼想的,就說你是怎麼想的,峽江市的市長是你!」 錢凡興吞吞吐吐說:「大老闆,我的態度你知道,其實……其實一直很明確:國際工業園的污染問題就是個監管問題,還到不了關園的地步,我看有些人是在拿國際工業園做……做文章哩!」 鐘明仁哼了一聲,贊同說:「你這話沒說錯,確實有人做文章,比如那位趙啟功同志!」 錢凡興自以為自己把准的方向,膽子大了起來,話也說得露骨了:「省裡有趙啟功同志發難,我們市里就有李東方同志配合,真是緊鑼米鼓哩!再加上一個賀家國,也跟在李東方後面上躥下跳,搞得我一點正事幹不了!」也許是摸不透鐘明仁和賀家國的關係,又賠著小心補充了一句:「當然,家國年輕,缺少政治經驗,難免會被李東方當槍使,大老闆,你恐怕得和家國打個招呼。」 鐘明仁沉默著,對面前這個市長已不僅僅是失望了,又多了層厭惡。 錢凡興似乎也覺察出了點什麼異樣,目光虛怯地看了鐘明仁一眼,不敢說下去了。 鐘明仁卻道:「哦,凡興同志,你說,你接著說,我聽著呢!」 錢凡興想了想,又鼓足勇氣說了下去:「大老闆,我知道你不喜歡下面的同志打小報告,我今天也真不是打李東方同志的小報告,實在是不得不說了:李東方這個同志在本質上是另一個趙啟功,今天逼我下政府令關園時,趙啟功說不出的話他都說出來了!」 鐘明仁注意地看著錢凡興:「哦,你怎麼會得出這個結論?東方同志說了什麼?」 錢凡興激動起來:「東方同志說你大老闆不顧人民的死活,一手製造了15年的污染!」 鐘明仁神情驟變:這話太刺耳了,李東方怎麼能這麼說?怎麼敢這麼說?他什麼時候不顧人民的死活了?如果早知道國際工業園會造成這麼嚴重的污染,這個項目他15年前根本不會派板上! 然而,李東方會怎麼說嗎?會在錢凡興面前這麼說嗎?值得懷疑。退一步說,就算李東方說了又怎麼樣?這難道不是事實嗎?事實上他是一手製造了15年的污染啊!怎麼就容不得人家批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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