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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52

  不知什麼時候,四好樓的小會議室裡已是一片燈火通明。

  會議氣氛這時已相當緊張了,鐘明仁面對著自己從政生涯中少見的正面進攻,這個進攻者不是敵人,也不是外人,而是自己曾相當器重的一個同志。這個同志叫趙啟功,是他剛就任峽江市委書記時從青湖市調來的副市長。那時的趙副市長灰得很哩,在青湖犯了生活錯誤,沒法工作了,要求到峽江來。他不當接收了他,三年之後,還力排眾議,向省委推薦,讓他做了市長。他這個市長是怎麼當上去的?是他這個市委書記冒著違反民主原則的風險,在人代會上用鐵腕鐵拳頭硬砸出來的。趙啟功資歷淺,又在青湖犯過生活錯誤,誰服他?那麼多黨內黨外的市人大代表反對趙啟功做這個市長,會上暗潮湧動。他看到情況不對,把黨員代表找去開會,拍著桌子宣佈:凡不執行組織意圖,參與「倒趙」活動的,一律開除黨籍,趙啟功這個市長選不出來,這個會就不要散!就這樣,趙啟功才勉強選上了市長,會後,一些市人大代表向省委和省人大做了反映,他還受到了當時省委領導同志的嚴肅批評。這些情況趙啟功不是不知道。

  當然,他脾氣不好,也沒少批評他,早年批評得多寫,這幾年批評得少了,可他都是為他好呀!就像這次,聽到紀委書記王培松的彙報,他是那麼惱火,可他仍在保他。現在好了,重演了一個農夫和蛇的故事,同志的陣營裡冒出了這麼猛烈的炮火,怎麼辦呢?沒有什麼好辦法,那就冒著同志的炮火前進吧!中共西川省委書記鐘明仁同志沒有退卻的習慣!

  趙啟功冷峻的嚇人:「……國際工業園成了國際垃圾園,15年來污染不斷,還就是沒人敢說,沒人敢管,為什麼?明仁同志,就因為是你當年一手抓的政績工程!我請問一下:明仁同志,這些情況你知道嗎?最近幾年你去過國際工業園沒有?」

  鐘明仁敲敲桌子:「回答你的問題,啟功同志:你所說的國際垃圾園我每年都去,不久前還去過,和凡興同志一起去的。至於你誇張出來的15年來污染不斷的問題,我親自做過調查,沒這麼嚴重!是管理不善,執法不嚴造成的,它與誰抓的政績工程沒有關係!」

  王培松接了上來,觀點和態度很鮮明:「啟功同志,如果談政績工程,明仁同志的政績工程多了,決不止一個峽江國際工業園,我省國家級開發區兩個,省級開發區七個,明仁同志都不同程度地抓過。另外,80年代峽江的外環路,90年代初期我省鄉鎮工業的崛起,還有今天秀山地區18萬貧困人口的大移民,不也都是明仁同志的政績嗎?明仁同志是有大功於我們西川省的,是我省21年改革開放的主帥之一,明仁同志的身體也正是這樣累垮的,拼垮的,他的政績和西川老百姓對他的評價,絕不是你啟功同志幾句話一說就可以消失的!」

  趙啟功平靜地等王培松說完,繼續說:「培松同志談到了秀山移民問題,這也是我接下來要說的。同志們都知道,就在前天,秀山發生了一場塵暴,五道梁小學六個學生倒在了校園的危牆下。造成這一事件的主要原因是什麼呢?竟然是移民,也就是培松同志剛才說的明仁同志最新的政績。秀山地委的那位陳秀唐書記把明仁同志的話當聖旨,什麼都不顧了,滿腦子就是一個移民,地區連個督促檢查危房的官樣文章都沒做!」說到這裡,拿出了一份報告,「這個報告請同志們傳閱一下,自己做個判斷吧!必須說明的是,我對這個災難性事件的批評,仍然是對一把手現象和狹隘政績觀的批評,而不是對移民工作本身的批評,希望大家不要誤會。」

  鐘明仁應聲說:「啟功同志,我沒誤會,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秀山這個意外事件也該有我這個一把手來負責,這個賬我認了,我鐘明仁作為西川省委書記,對西川境內發生的一切問題都要負責任,也都會負責任,包括對你的問題!」

  省長白治文插了上來:「啟功同志,文教衛這一攤子不是你分工負責的嗎?」

  趙啟功手一攤:「這就是誤會呀,同志們!我是在講一把手政治的問題,並不是在追究哪一件事,哪一個人的責任。作為省委分管常委,我當然要對秀山死人的事負責,決不會往明仁同志頭上推。我希望大家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要說的話說完,我想,這才是對黨和人民認真負責的態度。明仁同志上午說得不錯,時至今日,一團和氣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治重症要用猛藥……」

  白治文點了點頭:「好,好,啟功同志,你說,可我希望它不是虎狼藥。」

  趙啟功又說了起來,很是動了些感情:「我對一把手現象和狹隘政績觀的批評,不僅是對明仁同志的批評,也是一種自我批評,我在峽江也做過八年的一把手,明仁同志所犯的錯誤我也犯過,有些錯誤的性質甚至還相當嚴重。比如,在幹部人事問題上聽不得別人的不同意見,用錯了一些人,不僅是一個陳仲成,還有法院院長鄧雙林,犯罪分子田壯達等等。這段時間我就思索了:我這些錯誤是怎麼犯得呀?這就不能不提到明仁同志的工作作風對我的消極影響了。這種消極影響是現在才看出來的,以前並不知道。當我最初從青湖調到峽江時,我對明仁同志的工作作風是很佩服的,認為明仁同志是個勇敢的改革家和開拓者。我暗中亦步亦趨地向明仁同志學習。這學習的後果是,在明仁同志離開峽江之後,我成了又一個明仁同志。我省各市縣各地區又有多少個像明仁同志這樣的一把手呢?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是,秀山地委書記陳秀唐應該算一個,這個同志是得了明仁同志的真傳,獨斷專行,容不得班子裡任何人的不同意見……」

  這時,會場上傳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與會者注意到,鐘明仁臉色極其難看,下意識中把手上的一支鉛筆折斷了。

  王培松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啟功同志,照這麼說,你主持峽江工作時犯下的錯誤,倒該由明仁同志負責了?你一口一個消極影響,明仁同志的積極影響有沒有呀?有多少呀?啟功同志,不客氣地說,明仁同志身上那種火一樣的工作熱情,和押上身家性命搞改革的獻身精神你就沒有!你這個同志也許從來就沒學過!」

  鐘明仁揮了揮手:「培松同志,你不要急,聽啟功同志把話說完!」

  趙啟功也不客氣,繼續說了下去:「還有最後幾句話,當然要說完,暢所欲言嘛,這是明仁同志提倡的。明仁同志的積極影響當然很多,但不是這次會議上要探討的,這是一次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會議,我希望這次會議能在我省樹立議而不決實行黨內民主的成功範例。我希望明仁同志不要因人廢言,把我一番同志式的好心批評理解為別的什麼東西。我希望明仁同志從思想上正視自己家長作風給全省幹部帶來的消極影響,從行動上糾正這種消極影響,在今後的工作中真正實行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我希望明仁同志能認真聽一下峽江和青湖方面負責同志關於國際工業園污染問題的彙報,最好能輕車簡從到峽江下游地區去跑上幾天,聽聽老百姓的呼聲。」

  趙啟功說完後,會場沉寂下來,幾個常委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鐘明仁身上。

  鐘明仁眯著眼睛思索著什麼,讓會場上沉寂的氣氛又延續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異常平靜地問:「趙啟功同志,你都說完了嗎?」

  趙啟功點點頭:「說完了,明仁同志。」

  鐘明仁緩緩站了起來,雙手抖顫按著桌子,如炬的眸子下有淚光閃動:「同志們,啟功同志給我們上了一課呀!很生動啊,花多少錢恐怕也難得聽到啊!觸動最大的當然是我嘍,我是個始作俑者。直到今天才知道,我這個人啊,在21年的改革開放中啊,竟然沒幹過多少好事!多麼嚴重的問題呀,我從來沒實行過黨的民主集中制,我弄出了個一把手現象,帶壞了整個西川幹部隊伍,尤其是省內那些大大小小的一把手們!這就把啟功同志害苦嘍,啟功同志醒悟以後,就帶著同志式的善意來幫助我了。所以,我說同志們啊,你們以後就別捧我了,什麼主帥呀,什麼押上身家性命呀,沒這回事嘛,鐘明仁水平低,素質差,早就該下臺讓賢了!」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鐘明仁眼中落下,響亮地滴到了面前的會議桌上。

  鐘明仁任淚水在蒼老痛苦的臉上流著,目光轉向了趙啟功,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但是,有一點我必須說清楚,我鐘明仁就是下臺讓賢,也不會讓給你趙啟功!你這個同志,在峽江當了八年市委書記,在省裡當了八個月副省長,政治水平沒提高,政治手腕倒提高了不少!你今天真是出於對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負責,才進行這番善意批評的嗎?我看你是別有用心,是嫁禍於人,是想把水攪渾!如果峽江的問題不暴露,你如願以償地做了常務副省長,或者調到了北京去做了部長,你就不會進行這番善意的批評了,你這個同志從來就沒有對黨和人民負過責!從來沒有!」

  白治文和氣地勸道:「明仁同志,你不要激動,千萬不要激動!」

  鐘明仁像是沒聽見白治文的話,用指節敲著桌子,敲得響亮有力:「至於我鐘明仁是什麼人,你趙啟功說了不算,對我在這改革開放21年中的是非功過,黨和人民自有評價,歷史自有評價!百年之後站到小平同志面前,我也敢向小平同志彙報說:我鐘明仁這個省委書記在國家和民族崛起的21年中,在中國中西部一個邊遠省份盡心了,盡力了,也拼過老命了!我領導水平有限,也有自己的歷史局限性,在工作中犯過很多錯誤,以後免不了還要犯這樣那樣的錯誤,可有一點我俯仰無愧,那就是:我這個人在這21年中為國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努力工作著,竭盡了全力,從沒背叛過一個執政黨高級領導幹部的政治良知和歷史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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