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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計夫順不願再聽下去了:「好了,好了,吳主任,不論怎麼說,你今天都得給我弄五千塊錢送到縣人民醫院去!你給我好好想想,看哪個村還有想超生的?要有就去和人家商量一下,先罰點上來,哪怕先罰一部分呢,算他們買指標了。」

  吳主任彙報說:「白河村有兩戶想生,就是嫌價高,一戶提出一萬五,一戶提出一萬八,我沒敢吐口。再說,他們一個是三胎,一個是四胎,我也怕出事。」

  計夫順想了想,心一狠:「別管這麼多了,就讓他們生吧,先把一萬八的定下來,拿了錢直接去醫院!哦,對了,你可別把一萬八都給醫院了,只給五千,欠的那十二萬還是欠著,人不死賬不賴。這筆錢專款專用,就給老幹部吃藥,催得急了就給點。」

  吳主任連連應著走了,走到門口,又說了句:「計書記,見了河塘村老甘和老聶,你也親自過問一下,處理不處理他們我管不著,得讓他們把超生費吐出來!」

  計夫順沒好氣地說:「捉姦捉雙,捉賊捉贓,你快給我把證據拿出來!」

  吳主任走後,計夫順也叫上司機,到河塘村去蹭飯了。

  自己清楚是蹭飯,人家也知道是蹭飯,可嘴上得說是「檢查工作」。

  車出氣派非凡的鎮政府大門,十分鐘就到了河塘村。村支書老甘和村委會主任老聶已在等著了,都是一副恭敬的樣子。計夫順一見他們就想到那個被偷嘴吃掉的超生指標,——那可是錢啊,起碼一萬五,總能應付一兩件急事,哪怕給農中的教師買點糧食呢!因此氣就不打一處來,心想,等抓住證據,老子可饒不了你們。

  現在沒證據,計夫順也不好說什麼,只敲山震虎道:「甘書記、聶主任,我可告訴你們:別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呀!腳疼可就要後悔了!」

  聶主任膽小,一聽這話就怕了:「計書記,您……您是指啥說的?」

  計夫順盯著聶主任,目光犀利:「如果老鼠偷油,我怎麼處理呀?」

  甘書記當了二十年村支書了,是老油條,膽大,嬉皮笑臉說:「嘿,計書記,這還用問?老鼠偷油你處理貓嘛!貓幹什麼去了?」

  計夫順一怔:「處理貓?你們作怪,處理我是不是?老甘,真反了你了!」

  甘書記仍是不怕:「計書記,不說了,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活法,咱就理解萬歲吧!真逮著我偷油,你肯定饒不了我,我說啥也沒用;逮不著呢,你氣也沒轍!走,走,走,吃飯去,一邊吃,我們一邊彙報!」

  喝著縣產名酒「一塊八」,此酒一元八角錢一瓶,聽著老甘號稱「彙報」的牢騷怪話,計夫順情緒十分低落:這窮地方的鄉鎮一把手真他媽沒法幹,再幹下去,沒准哪天就得到紀委報到。都是國家幹部,活法還就有天壤之別。早幾年在縣委組織部,那過的什麼日子?下面的幹部們哪個見了不恭恭敬敬?什麼時候喝過這種「一塊八」呀?現在過的又是什麼日子?知法犯法,不犯還不行。就是為了自己別再違紀犯法,也得厚著臉皮操作一下了,看看能調到哪個好一點的鄉鎮去不?縣裡某個局也成,只要是一把手。

  心情不好,這酒喝得就無趣,計夫順真想借著酒意好好發洩一通,可看看桌上就兩個小動物——而且是已經偷了油的小動物,覺得發洩對象不對,便把許多已湧到嘴邊的話又伴著「一塊八」咽了回去。

  一瓶酒很快見了底,甘書記又上了一瓶:「計書記,下面怎麼喝?」

  計夫順沉著臉,擺擺手:「喝什麼喝?一瓶夠了,上飯,上飯!」

  正要吃飯,文書小段氣喘吁吁跑來了,見了計夫順便說:「計書記,快走,快走,錢市長、花縣長突然來了,帶了四五台車,一大幫人,都陰著臉,不知有什麼大事!」

  計夫順事先並沒接到市里、縣裡的通知,不知道市長錢凡興和副縣長花建設來幹什麼,抓起一隻熱饃,起身就走。臨走前,看看老甘,又看看老聶,順手一揮,滿臉沉重地詐道:「老甘,老聶,你們就給我好好造吧!啊?繼續造!看看,連市長、縣長都被你們驚動了,什麼叫基本國策,什麼叫一票否決,你們馬上就會知道的!我看你們的花招還能玩下去吧!」

  這下子,老甘和老聶都害怕了。

  老聶沒等計夫順的話落音,便急急忙忙坦白道:「計書記,我……我們錯了,錯大發了!那……那一萬六的超生罰款我們退,今……今天就退!」

  老甘也苦著臉討饒說:「計書記,您就原諒我們這一回吧!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發現五槐他媳婦超生時,她娃兒已經生下了。我們一想,咱河塘村是多年計劃生育的先進單位,就犯了一回弄虛作假的錯誤……」

  計夫順可沒想到,這一詐竟意外地詐出了一萬六,心裡興奮著,臉上卻點滴不露,似乎一切早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學著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裡的捷爾任斯基,嚴厲地盯著老甘道:「甘同生,你這是犯了弄虛作假的錯誤!你還是計劃生育的先進單位?看著我的眼睛!你們是他媽的屢屢犯法!甘同志,你現在不硬了吧?不要處理貓了吧?馬上把那一萬六給我交到吳主任那去,你們給我聽候組織處理!」

  說罷,帶著一身酒氣,大口小口地咬著熱饃,很昂然地走了。

  車往鎮上開時,計夫順心裡就盤算開了:意外地收穫了一萬六,有些該辦的事就得辦了。免費辦身份證,再管一頓蘿蔔燒肉屬明顯的陰謀,不予考慮。農中七十多名教師每家發四袋麵粉,可以考慮了。雖說這事也有劉全友使的小壞,教師們的困難是客觀存在的,算緩解一下無米之炊吧!四七二十八,就是二百八十袋左右,一萬五就下去了。餘下一千得辦兩件事:看望離休的老鎮委書記,癌症啊,沒幾天活頭了,得體現一下組織關懷,奔七百花吧!那三百趕快去買幾面國旗,政府和幾個學校的國旗風吹雨淋,早就褪色了,上次花建設副縣長看到就批評過了,你說你太平鎮辦公樓這麼氣派,卻連買面國旗的錢都沒有,誰信啊,再說,國家現在可是制定了《國旗法》哩!

  車到鎮政府,一個饃也吃光了。在車裡就整整衣領,對著倒車鏡檢查自己臉上的表情,努力驅散臉上的陰沉,裝出些昂揚的笑容。辦公條件這麼好,前任鎮黨委書記,現任副縣長花建設的政績這麼大,你敢不昂揚?!在鎮政府院裡很昂揚地下了車,卻發現院裡空空蕩蕩,市長和那些人呀車呀都無了蹤影。

  計夫順問在家的吳主任:「老吳,錢市長人呢?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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