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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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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有了這種束縛,李東方才在趙啟功手下繼續擺正了位置,才有了和趙啟功和睦融洽的工作關係,也才有可能在今天走上峽江市委書記的領導崗位。李東方知道,是趙啟功向省委全體常委談了三個小時,才促使大老闆鐘明仁和中共西川省委做了這個決定他政治命運的重大任免。在此之前,大老闆鐘明仁對他獨當一面的氣魄和能力是有懷疑的。 必須承認,當鐘明仁和趙啟功等省委領導集體和他談話時,當他第一次以峽江市委書記的身份主持全市黨政幹部大會時,他的確是有一種熬出了頭的感覺,滿腦袋都是從頭收拾舊河山的宏偉藍圖。加上新來的市長錢凡興熱情很高,他還有什麼可說的?當然要義不容辭地走上歷史舞臺演一齣跨世紀的壯劇了!趁著中央開發西部的大好時機,把時代大道氣氣派派搞起來,讓大老闆鐘明仁看看,他李東方是不是只能當副手?給了他一把手的位置,他比誰差了?!他起碼不會弄個國際工業園,也不會弄個新區扔在那裡!他的政績將扎扎實實,經得起歷史的考驗! 權力的機器和歷史慣性,差一點便把李東方塑造成了又一個鐘明仁和趙啟功。地位變了,心態總是不知不覺跟著變:當副手時總想一把手能多一點民主,少一點集中;如願以償當了一把手,就覺得手底下的民主太多了,無論如何得多一點集中。但凡聽到不同意見心裡就反感,就拿自己當年「擺正位置」的媳婦經歷來說事,這不是一種典型的婆婆心態麼?這種心態驅使下的一把手能實施真正的黨內民主嗎?能形成集體領導的局面嗎?能不重蹈人治的覆轍嗎?時代大道真這麼不顧一切地上馬了,誰也攔不了,可誰又敢保證它不是又一個爛攤子?這半年來,大家對時代大道的議論太多了! 更嚴重的是,根本沒有上馬的客觀條件,峽江財政幾乎破產,國民經濟一直在低谷徘徊,這麼多企業發不上工資,近二十萬人下崗,你還能黑著心上你的政績工程嗎?趙啟功今天說得就更不像話了:什麼「唱著《國際歌》槍殺共產黨」?什麼「多抓腐敗分子不是你我的政績?不符合我們的政治利益」?講政績講到了這種地步,簡直是不顧後果了!這哪還是講政績?這是對人民,對歷史的不負責任!田壯達一案的涉案腐敗分子們聽到一個省委領導這樣講話,只怕在夢中也要笑醒了。還有所謂的政治利益,也是很不像話的。你那份政治利益和國家利益、人民利益怎麼比?總不能以犧牲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為代價獲得你的政治利益吧! 然而,阻止這一歷史慣性,改變這部權力機器的運作常規卻又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儘管他現在是一把手,儘管他今天是那麼想改變這一切。可有些同志根本不想改變,比如市長錢凡興。錢凡興是從部委局辦這種「條條」裡提上來的幹部,從沒在地市縣這種「塊塊」上任過實職,自然渴望一番政績,想以大幹快上的實際行動向省委證明他自己。半個月前就有風聲傳來了,說是省委擔心他的魄力和能力,才派了個有魄力的市長來和他搭班子。 權力的磁場就這麼形成了,所有鐵屑都在向磁極運動,你怎麼辦?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在順應過程中慢慢改變它,在一定的時候設法掉轉它的磁極。這工作艱巨複雜,是要付出代價的,要靠高明的領導藝術,靠政治智慧,靠堅忍不拔的毅力和鬥志,甚至要靠某些一線同志的犧牲來完成。今天,他已經和賀家國談到了這個問題。這不僅僅是感慨,已經是一種迫在眉睫的使命了。 不到最後時刻,他決不輕言出擊,到了最後時刻,他一定會摟槍開火。 這支槍也許就是賀家國,這個年輕人極少奴顏和媚骨,無論是對鐘明仁,還是對趙啟功。他相信,只要他真正代表党和人民的利益摟動扳機時,賀家國的槍膛一定會射出一連串良知和正義的子彈。 由賀家國,又想到了一件件具體的難題:他這樣幹了,錢凡興將作何反應?會不會指責他耍政治手腕?鐘明仁和趙啟功又會怎麼想?真正實行黨內民主,結局又將如何?這番黨內民主是支持他實事求是的選擇,還是支持錢凡興大幹快上的政績綱領?如果事與願違,未來的市委常委會上出現公開的對峙,他要不要行使一把手「集中」的權力?另外,逐步調整、整頓,為鐘明仁、趙啟功留下的兩大「政績」擦好屁股,這兩位大人物能否理解?還有秀山移民、田壯達的案子、紅峰商場的官司、二十萬人下崗……越想事越多。 這時,已經是夜裡兩點多了,李東方吃了兩次安眠藥還是沒法入睡。 李東方索性不睡了,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摸黑走到陽臺上抽煙。抽煙時,心裡突然跳出一個嚇人的念頭:趙啟功今天怎麼會說出「唱著《國際歌》,槍殺共產黨」這種出格話?僅僅因為田壯達這個案子會影響他過去的政績嗎?這裡面會不會有更深的玄機?他和田壯達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當初提名田壯達出任市投資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難道沒有個人目的嗎? 真不敢想下去了!如果趙啟功陷進去了,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陳仲成只怕也不會清白,陳仲成也是趙啟功一手提拔起來的,直到現在仍然只認趙啟功,什麼事都先向趙啟功彙報。 心裡不由一驚,煙頭燒了手都不知道。 夫人艾紅豔來到了陽臺上,默默地把一件外衣披到李東方身上。 李東方吹著被煙頭燒痛了的手,對艾紅豔說:「別管我,你回去睡吧!」 艾紅豔不走,偎依著李東方問:「東方,這半夜三更的,又瞎想什麼呀?」 李東方勉強笑了笑:「沒想什麼,就是睡不著,靜靜心。」 艾紅豔疼惜地說:「你這心能靜下來麼?峽江現在這種樣子!」 李東方攬住艾紅豔:「是啊,是啊,讓人煩心的事真不少啊,當了一把手,火炭踩到我腳下,我總算知道疼嘍!」仰望著子夜的星空,禁不住一聲浩然長歎,「唉,大夢誰先覺?憑生我自知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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