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至高利益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
李東方的精神明顯地為之一振,這才交代說:「那好吧!家國,上任後先到下面跑跑,把一些急需解決而又沒解決好的問題幫我儘快解決一下。我建議你從紅峰商城和國際工業園入手。另外,時代大道的新一輪論證,你也儘量抽時間參加,拿出實事求是的精神,給我猛轟幾炮,別管他是誰!」 賀家國點頭應著,立即悟到:峽江這盤死棋可能已經到了要有一批黨員幹部押上身家性命的地步了!以這個平民出身的市委書記穩重和忍辱負重的秉性,不到萬不得已是決不會和他說這種話的,也決不會起用他這種猴性十足而又很不安分的幹部。基於他對李東方的瞭解,這種判斷十有八九不會錯。面對峽江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爛攤子,這個市委書記恐怕要不顧死活地拼一拼了。 一時間,悲壯感油然而生。賀家國真想對李東方說:李書記,這一回,我賀家國就陪你押上身家性命了!不管前面是地雷陣還是萬丈深淵,我都會隨你義無返顧沖上去,——這話很耳熟,好像誰說過?哦,對了,是朱總理在電視裡對全國人民說過的。他賀家國可不是一國總理,只是中國中西部一個省會城市的一個剛剛被人家聘任上臺的市長助理罷了,還用不著這樣大言不慚。 那夜,和李東方握別時,賀家國只說了句:「李書記,你多保重!」 李東方拉著賀家國的手也說:「你也好自為之,別讓我和同志們失望!」 §9 李東方相信賀家國的人品,更相信賀家國的能力。如果不相信賀家國的人品和能力,也就不會費這麼大勁兒把賀家國弄來做市長助理了。就像賀家國瞭解他一樣,他也非常瞭解賀家國。當年賀家國在市委研究室做研究員時,他就經常帶他下去跑,不是小夥子跟著趙慧珠出國留學,他就把他調來做自己的秘書了。 現在,賀家國終於到位了。這對李東方來說,是這陣子碰到的諸多煩惱事中惟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這位三十六歲年輕洋博士身上沒有絲毫的官氣和暮氣,或許可以在這陰霾重重的日子裡給他帶來一縷陽光。那麼,就讓這年輕人帶著這股銳氣上陣吧,快刀斬亂麻,先狠砍它一氣,且看各路諸侯和上上下下作何反應! 賀家國說得不錯,峽江這盤棋確實是要走死了,確實是積重難返,可造成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賀家國也許並不知道。這決不像賀家國指責的,只是某些歷史決策的錯誤,只是某些庸吏的無能,而是有著更深刻的更尖銳的原因。作為從沙洋農村一步一個臺階走到峽江市委書記崗位上的李東方,他太清楚這其中無可言告的悲哀了。 是機器出問題了,出大問題了。 火炭踩到腳下,他才知道痛了,這是一種徹心透骨的痛,折磨靈魂的痛。這痛讓你想大哭大叫,可你既不能哭,也不能叫。你的腳板被火炭烤著,皮肉發出了焦糊味,大汗淋漓,心在顫慄,你還得笑。什麼火炭?哪有什麼火炭?我們腳下的道路鋪滿了四月的鮮花!焦糊味?哪來的焦糊味?那分明是鮮花的芳香。你靠堅強的神經遮掩過去了,再點幾堆新的火炭,帶著一雙燒得慘不忍睹的腳升上去了,下一位接著來吧,反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這怎麼得了,燒傷的僅僅是一把手們的腳板和良心嗎?更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執政根基啊! 最初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在半年前,也就是李東方成了峽江市一把手之後。 在此之前,不論是做分管副市長,還是做市長,李東方都從沒懷疑過自己置身的這部權力機器,甚至可以說是三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地做著這部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從在峽江近郊的沙洋縣太平公社入黨,出任太平公社團委書記算起,整整三十年了,他嚴格以共產黨人的標準要求自己,遵守黨的組織原則,和党領導下的各級權力機器同步運行,不知不覺中,被這部機器塑造著,也在某種程度上參與塑造了這部機器。不錯,他是個老好人,從二十八歲在沙洋縣當副縣長時,老好人的名聲就被上上下下叫出來了。二十八歲,一個多麼令人自豪的年齡!應該是風風火火幹點事,也該闖點禍的年齡,他卻穩穩當當,沒闖什麼禍,以少年老成贏得了領導的賞識和下屬的尊重。不論誰做一把手,不論是在哪個縣級班子裡,還是後來在市委班子裡,李東方總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該表的態不表,從沒和哪個一把手鬧過彆扭。就算對一把手的決策不贊同,也不爭,最多在會下提點看法,一把手聽不聽就是一把手的事了。民主集中,集中的權力是人家一把手的。所以,鐘明仁在峽江當市委書記,批評某些領導同志時,就公開說過:「我希望大家都學學李東方同志,把自己的位置擺擺正,別以為離了你地球就要停止轉動了,沒這回事!」 鐘明仁是峽江歷史上最有威望的市委書記,也是最有改革精神和開拓精神的市委書記,幾乎可以說是一言九鼎。他定下的事,不容任何人反對。一九八四年上峽江外環路時,條件相當困難,六個億的預算,能搞到手的資金滿打滿算不到兩個億。大老闆想了幾天,桌子一拍,「上他娘,當官不幹事,回家抱孩子!基礎設施,功在千秋,錢不夠,大家湊,各縣鄉各部門各企業,都來給我做一回貢獻!」下面有些幹部不買帳,軟磨硬抗,拒絕貢獻,有些幹部還到省裡反映。鐘明仁火了,帶著市委組織部長,拎著組織部的公章,一個單位一個單位跑,當場下文,一個星期免了四個處級幹部,三個鄉黨委書記,還向全市黨政幹部做了情況通報。這一來,思想不通的也通了,外環路硬讓鐘明仁熱火朝天幹成了,峽江的交通狀況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做了貢獻的那些單位也沒吃什麼虧,外環路兩旁群起的大廈既創造了峽江市改革開放的嶄新歷史形象,也給這些單位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 現在看來,這路真讓鐘明仁上對了,如果拖到今天上馬,光拆遷一項估計就得增加五六個億的資金,整條外環路沒有十五到二十個億根本拿不下來。 鐘明仁幹事業的魄力,給李東方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當時,李東方不但沒懷疑鐘明仁這氣魄可能帶來的深遠而持久的副作用,還真誠地認為,一把手就要這樣當。等到鐘明仁提出上國際工業園時,反對意見幾乎聽不到了,加上那時大家對環保意識也普遍較差,國際工業園便順利上馬了,用鐘明仁的話說,是三年邁了兩大步。這後一步邁得可真不高明,在國外無處紮根的一些污染企業,像臺灣的電鍍公司,像產生苯污染的國際賽艇製造公司,全過來了。事情搞到這一步也還不可怕,完全可以逐漸改正,一年關它幾家造汙企業,結構上做些調整,把些高新科技企業漸漸吸引過來。然而,可怕的是,就因為是鐘明仁抓的政績工程,就因為鐘明仁後來又做了省委書記,嗣後十五年,竟然沒人敢正面提出這個污染的話題。下面的幹部到底怕什麼?不就是怕鐘明仁的氣魄嗎?!這氣魄說到底還是人治,人治在某種特殊條件下可以造福人民,像上外環路;可人治也會造災造禍,像國際工業園。 趙啟功的風格和鐘明仁又不同了,滿面笑容,很斯文的樣子,跟鐘明仁當副手時,位置擺得也很正,只要是鐘明仁拍板決定的事,落實起來從不過夜。當上市委書記後,雖然還是滿面笑容,雖然還是那麼斯文,骨子裡卻一點不比鐘明仁弱。趙啟功開口閉口就是民主集中制,可真正的民主哪裡有啊!上新區,說上就上,大筆一揮,沙洋縣三十平方公里範圍就變成新區了。李東方當時想在外環線上搞點標誌性工程,也把時代大道提上議事日程。趙啟功不予考慮,半真不假地說,東方同志啊,過去你的位置一直擺得很正嘛,以後還是要擺正位置呀,雖然做了市長,你還是市委副書記嘛,有民主也要有集中嘛! 李東方馬上明白了,不管他怎麼想,還是得按趙啟功的意思來,除非他不想幹這個市長,不願和趙啟功共事。後來才知道,趙啟功不願在外環路上繼續作文章,是有私心的,是想甩開鐘明仁,創造自己嶄新的政績。趙啟功一集中,新區的地皮就大炒起來,全國三百億資金蜂擁而至,有一陣子地價炒得比北京王府井和上海南京路還高。趙啟功自認為是成功的,曾經十分得意,還寫了一組歌頌新區的舊體詩詞登在省作家協會的《新詩詞》上。等到房地產泡沫消失,趙啟功仍不改口,堅持認為這是一項符合人民利益的赫然政績。 雖說是甩開了鐘明仁標新立異,而且最終造成了被動局面,趙啟功卻逢會必談大老闆,口口聲聲說,大老闆給峽江留下了開創性的大好基礎,也給廣大峽江幹部群眾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們今天的一切成就,都是在大老闆留下的大好基礎上取得的。對國際工業園,趙啟功從來不提,就像沒污染這回事似的,讓李東方心裡一直很彆扭。今天和趙啟功交心一談才知道,趙啟功也不是沒良心,而是和他一樣,被這部權力機器束縛住了。 當然,這權力的機器束縛了人,也造就了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