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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卷三 第九章

  就在軍警當局特別執法隊沖進監獄的那天夜裡,戰火燒到了清浦。日軍兩個師團東西共進,向清浦發動了猛烈進攻。駐守市區的國軍大部隊奉命北撤,市內的警備部隊僅做了一些象徵性抵抗,也匆忙撤走了。市府、市黨部的達官顯貴們走得更早,日機襲城期間就一個個不見了影子。警備司令部的劉司令在率部撤走前,給抗日救國團留下了最後一道命令:要救國團於清浦守不住時伺機進行遊擊戰。遊擊戰還真展開了。清浦淪陷第三天,抗日救國團就會同郊縣紅槍會武裝和地方農民武裝,在城外的錢家樓和日本人認真打了一仗,他和安忠良都參加了。

  那一仗打得很慘,郜明親眼看到紅槍會的農民兄弟在日軍機槍的掃射下一片片倒下。親眼看到一顆顆炮彈在他身邊的人群中落下,炸得許多人血肉橫飛。那時候,他和安忠良都還沒有軍事鬥爭經驗,失敗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他們憑著熱血和勇氣支撐起來的人海戰術,對武裝精良的日軍來說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可這慘敗的一仗卻是值得記住的,也是極有意義的。從攥著駁殼槍率部開進錢家樓起,郜明走進了武裝鬥爭的行列,從而在其革命履歷上寫下了最有光彩的一頁。

  錢家樓之戰失敗後,救國團和紅槍會殘部被日軍一路追趕退進了山裡,以後又撤到了北溪河遊擊區。遊擊區當時共四個縣十二個鎮,日軍占了一縣八鎮,建立了偽政權。國民黨當局針鋒相對,除維持各縣原政府機構外,又增設了一個統管四縣軍政的聯縣政府,安忠良被委任為聯縣縣長兼遊擊督導處最高長官。

  撤到北溪河後,國共合作只保持了個名義,事實上大家都分道揚鑣了,安忠良的聯縣縣長兼遊擊司令的地位是很不穩的。當時,救國團和紅槍會殘部分化成了三股勢力。一股以郜明和共產黨員魯文軒為首,在救國團三、四、七分團的基礎上,擴充發展成了擁有千餘號人的北溪河抗日遊擊隊。一股以國民黨憲兵營長劉克敏為首,在救國團一、二分團的底子上,加上一些地方武裝和紅槍會大部分成員,演變成了北溪河忠義救亡軍,後被戰區長官部改編為國民革命軍遊擊常備第七旅。另一幫人到北溪河沒多久就投奔了當地的土匪司令岳雨生,變成了嶽雨生的抗日救國安鄉保民軍。三支武裝力量從開始獨立的那天起就摩擦不斷。

  先是安忠良要統一番號,以遊擊督導處的名義召集駐在地四個縣的縣長,三支武裝力量的司令開會,要大家一律改編為「北溪河忠義救亡軍」。結果,吵鬧了三天,誰也沒統成,安忠良屬下的忠義救亡軍倒先被別人統掉了:戰區長官部一個電令,安忠良的隊伍就被改編成了遊擊常備第七旅,氣得安忠良大罵不止。

  1940年秋,嶽雨生在他的地盤上自說自話建立了特別區,自己給自己封了個區長,隨即宣佈,未經他的許可,任何人不得在他的地盤上派捐派餉。遊擊常備第七旅不買帳,捐餉照派不誤,不給就搶,膽大包天的嶽雨生下令槍斃了常備第七旅的一個王姓軍需副官。安忠良大為震驚,震驚之餘,就產生了吃掉嶽雨生的念頭。可嶽雨生的勢力很大,常七旅真要對嶽雨生的安鄉保民軍動手,是有相當風險的。安忠良想到了共產黨,想聯合郜明和魯文軒的遊擊大隊共同行動。

  郜明和魯文軒對嶽雨生和其隊伍也沒有好感,這個土匪司令不但眼中沒有國府國軍,也沒有共產黨。嶽雨生把常備七旅稱為「官匪」,把遊擊大隊稱作「叫花子大隊」。郜明曾代表共產黨多次主動和他進行聯絡,效果也不大,共產黨的隊伍過境他都不允許。所以,郜明一開始真想和常備七旅聯合行動,剷除這股土匪勢力。安忠良請他到聯縣黨部去談,他也同意聯合行動了。可回來一想,覺著不對:搞掉了嶽雨生,下一步常備七旅就會向遊擊大隊開刀了,唇亡齒寒嘛。

  對安忠良和國民黨的警惕性,使郜明保持了清醒的頭腦:他潛在的危險敵人除了日本人,便是常備七旅。而岳雨生現在逞兇一時,但從長遠的觀點看,是不會構成重大威脅的。於是,郜明平生第一次產生了運用謀略,保存發展自己,消滅、吞併別人的念頭。從聯縣黨部回來後,郜明面臨著幾種選擇,其一,和常備七旅聯合,吃掉嶽雨生,而後和常七旅一爭高低;其二,把消息透給嶽雨生,讓其做好充分的戰鬥準備,和常備七旅決一雌雄,自己坐山觀虎鬥;其三,幫助嶽雨生,吃掉常備七旅,然後,說服嶽雨生撤銷特別區,加入抗日民主政權;其四,口頭上繼續履行對安忠良的承諾,一俟打響,卻按兵不動,待毫無思想準備的嶽雨生潰退進入抗日民主政權之轄區後,予以收編,或者予以阻擊……

  四種方案提出後,在遊擊大隊上層領導中討論了半天,最後決定採取第四種方案。大隊長魯文軒認為,第四個方案最圓滿,對常備七旅有道義上的交待,讓安忠良無話可說,實際上又能獲得最大利益。為了切實保證獲得最大利益,魯文軒又提出,開戰的消息還是應該透給嶽雨生。魯文軒認定,即便有準備,嶽雨生也不是常備七旅的對手,安鄉保民軍的大刀,長矛,老套筒,對付不了常備七旅新配備的輕重機槍。

  後來的事實證明了魯文軒的判斷。1940年10月7日,常備七旅全線進攻岳雨生主力駐紮的溪河鎮。雖說岳雨生事先得知了消息,加強了防衛,一天一夜的激戰過後,還是潰敗了,被常備七旅的追兵趕著,逃到了抗日民主政權治下的新五區。嶽雨生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率八百殘部接受了遊擊大隊的改編。其後幾天,被打散的下屬隊伍又陸陸續續地歸順了不少,遊擊大隊的實力得到了擴充。這年年底,遊擊大隊更名為遊擊縱隊,魯文軒任縱隊司令,郜明任縱隊政委,岳雨生當了兩年縱隊副司令,入了黨,1942年帶著一批遊擊戰士進了大部隊。

  收編了嶽雨生部武裝,郜明和魯文軒面對的除了日本人,就是安忠良的常七旅了。起初,雙方還相安無事,後來就不行了,小摩擦總是不斷。可就是在摩擦期間,遊擊縱隊和常七旅都還是打鬼子的。郜明在晚年回憶起這段歲月時,曾鄭重其事說過:「說安忠良的常七旅從沒打過鬼子是不對的,這個人會鬧摩擦,對北溪抗日民主政權搗了不少亂,但打鬼子是真打的,這一點我可以替他作證。」

  不過,最終安忠良還是混不下去了——不是郜明的遊擊縱隊不讓他混下去,是他自己手下的副旅長劉克敏,參謀長丁大泉拆了他的台。這兩個寶貝勾結日偽軍,要曲線救國,脅迫安忠良參加,安忠良不幹,失魂落魄地逃到了遊擊縱隊司令部。其後,由郜明和魯文軒派兵武裝保護,平安地把他送到了省府所在的國統區。到國統區後,安忠良在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國軍遊擊區方略之檢討》的文章。在文章中,安忠良坦承自己建立遊擊根據地種種努力的慘敗,得出的結論卻是:他在北溪河地區的慘敗,是日偽軍和共產黨遊擊縱隊兩面夾擊造成的,指責共產黨武裝遊而不擊……

  看到安忠良的文章,郜明大怒,當即寫了一篇題為《民眾的選擇和民眾的勝利》的文章予以反駁。指出,共產黨從未對常七旅進行過夾擊,倒是安忠良和常七旅幾次想借日偽軍的手消滅遊擊縱隊。常七旅最終走到附逆投敵的道路上,身兼常七旅旅長的安忠良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共產黨人自始至終對得起安忠良,就在他孤身一人落荒逃進根據地時,民主政權還承認其四縣聯縣縣長的法定地位,還再三懇請他留任。文章寫得不卑不亢,入情入理,既有力地駁斥了安忠良的攻擊,宣傳了抗日民主政區的成就,又使國民黨當局找不到發難的藉口。

  這篇文章在根據地的小報上全文發表。後來,又被延安的報紙刪節選用,郜明一時間名聲大振。據說,一位相當級別的中央首長看後曾在報上批過這樣的話:「……這個郜明不簡單,我黨十分需要這種能文能武,懂得鬥爭策略的幹部!」

  這時候,郜明在政治上漸漸地成熟起來了。艱苦複雜的政治鬥爭和真刀真槍的遊擊戰爭決定性地改變了昔日的那個他。直到這時,郜明才深深懂得,党終究是英明偉大的,做黨的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是他人生最好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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