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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卷三 第五章

  誰也沒想到小湯會叛變。小湯的哥哥是和省委書記田昌仁一起留蘇的同學,回國後不幸病故。小湯是田昌仁上任做省委書記時從上海帶來的唯——個青年黨員。田昌仁對小湯十分信賴,因而小湯的被捕沒引起田昌仁應有的警惕。出事的那天,他們非但沒有作轉移的準備,反而在大盛糧行倉庫裡秘密召開了省委工作會議,一直開到入夜,結果就給敵人造成了一網打盡的絕好機會。

  郜明那天漏網了,他沒在機關開會,而是奉命到市中區委,和區委負責組織工作的劉萬興一起,分別慰問當日在「飛行集會」中被捕同志的家屬。被捕的人挺多的,被捕家屬住得又很分散,他和劉萬興從下午跑到晚上九點多鐘,才跑了五六家。沒跑完的,他們準備第二天再接著跑。那天,郜明是準備回大盛糧行省委機關的,可走到中山大道交通銀行門口時,不知咋的想起了剛剛分別半天的淩鳳,鬼使神差又到了淩鳳家。二人談清浦,談安忠良,談蘇聯,天南海北扯了大半夜,扯得晚了,郜明就在淩鳳家住下了,而且頭一次和淩鳳有了那種關係。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郜明吻別了淩鳳,到劉萬興家去找劉萬興,想把昨天沒幹完的事接著幹完。不料,一進劉萬興的門,劉萬興的臉孔就變了顏色。劉萬興告訴他,省委機關已不存在了。郜明驚呆了,未假思索就判斷出:小湯做了叛徒。事情很清楚,被捕的人中,只有小湯在省委機關工作,知道機關所在地,市中區委的交通書記老金和其他同志是不知道的。而小湯一叛變,他也就危險了——即便沒在昨夜和省委機關的同志一起被捕,日後被小湯認出來,也還是要被捕的。

  郜明和劉萬興緊張地商量了一下,決定分頭通知和省委機關有聯繫的黨員幹部立即撤退,同時,他們自己也儘快離開省城,以避免造成更大的損失。

  這是1931年5月2日早晨八點多鐘的事。

  九點十分,郜明趕到自己聯繫過的市委書記溫寶金家門口,發現溫寶金家門口停著一輛囚車,報警已來不及了,只得悄然放棄。九點四十分,郜明趕到市委交通書記章仲良開的煙酒鋪時,發現煙酒鋪已被搗毀,章仲良夫婦已在數小時前被捕。十點多鐘,趕到省委接待站——四方旅店時,郜明又發現,這座小旅店已被軍警封閉,旅店裡的人已全被帶走……直到這時,郜明才明白: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僅僅一天一夜的工夫,「革命高潮」就不存在了。慣于製造「革命高潮」的新省委和他們造出的「革命高潮」一起同歸於盡了。

  這大概是省委書記田昌仁做夢也想不到的。

  其實,田昌仁應該想到。一個月前,在決定舉行這場導致毀滅的「五一紀念會」時,省委機關就有同志提出過:不宜由省委機關的同志參與或出面來具體組織,否則,一旦機關的同志被捕叛變,後果將不堪設想。田昌仁對這個意見卻沒重視,還慷慨激昂地說:「……要求下面同志做的事情,省委就要帶頭去做!省委機關的同志都縮起腦袋,不敢出頭露面,底下的同志就更不願幹了,革命的高潮就永無指望了!」結果,省委機關的同志出頭組織了,就釀成了這場滅頂災難。

  一路往回走時,郜明既沮喪又恐慌,還深深為自己剛剛參與過的那場高潮愧疚不已。他太相信田昌仁的話了,生怕再犯右傾錯誤,就一味盲從,沒有對田昌仁和省委的錯誤決定進行有效的抵制,故而,對省委機關的被破壞,他也是有間接責任的。

  後來,郜明才知道,這一切都是王明「左」傾冒險主義路線造成的惡果。當時的災難不是局部性的,而是全域性的。到1933年1月,共產黨在國民黨統治區的工作已損失殆盡,連中央機關都不得不撤離白區,轉入中央根據地。劉少奇在黨的八大會議上說,那時國統區的黨組織和党領導下的革命組織幾乎損失了百分之百。既然是百分之百,他和當時的省委機關自然是在劫難逃,把毀滅的責任全推到田昌仁和省委身上,也就有失公允了。更何況田昌仁被捕後英勇犧牲了。

  然而,在1931年5月2日那天上午,在郜明沮喪不安地四處奔波時,還無法看到全域的情況,還不瞭解已經發生的、正在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災難的全部真相。郜明只看到了一個田昌仁,一個自己工作多年的省委機關,他的全部不滿都是針對田昌仁和省委其他領導同志的。田昌仁上級兼師長的形象,在那短短的一個上午便像雪山崩裂一樣徹底垮了,以至於腳下的大地都變得不牢實不可靠了。

  奇怪的是,在那異常沉重的時刻,郜明卻憑直感信任著那個曾參加過國民黨的女友淩鳳。在一上午的奔波被證明為徒勞之後,郜明毫不遲疑地趕到了淩鳳的住處,想問淩鳳借點盤纏出走。一步步往交通銀行後街的巷子裡挪的當兒,郜明根本沒想到淩鳳會冒著風險和他一起走,且就此做了他的妻子。

  那天下午一點多鐘,他趕到了淩鳳的姑媽家,見到了淩鳳,說明了出走的意圖。淩鳳沒有任何思想準備,顯得很吃驚:「怎麼說走就走,出了什麼事?」

  郜明清楚,省委機關被破壞的秘密是保不住的,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報紙會為此大肆宣傳的,與其讓淩鳳從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倒不如主動告訴她好,這樣倒顯得坦誠。於是,便儘量鎮定地說:「出了叛徒,很多同志被捕了,我們的省委機關也被破壞了,可以說是全軍覆沒了!」

  淩鳳不相信,大睜著眼睛道:「這……這不……不可能吧?你們昨天『五一』不是還在搞紀念集會麼?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就……就全軍覆沒?」

  郜明歎了口氣:「事情就出在紀念集會上!和我一起搞紀念集會的一個傢伙被捕後立即叛變了,而他就在省委機關工作……」

  淩鳳眼中的淚噴湧而出:「怎麼會……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

  郜明搖了搖頭:「是呀,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昨天夜裡我若不是和你在一起,今天恐怕也被捕入獄了。」

  淩鳳抹去了臉上的淚,痛苦地道:「想不到我的命會這麼差!兩年前,我離開清浦後,就四處尋找你,尋找你們這些共產黨,今天總算找到了,可你……你們又要走了!」

  郜明衝動地把淩鳳攬在懷裡,輕輕抓起淩鳳的手,撫摸著:「我……我們還會回來!一定會……會回來!共產黨人是抓不盡,殺不完的!」

  淩鳳把頭埋在他懷裡,輕輕地,近乎耳語地道:「郜明,那……那你把我也帶走吧!我……我們一起走!別……別讓我再這樣等下去……」

  郜明怔住了:「這種時候跟我走?你……你不怕被捕坐牢麼?」

  淩鳳莞爾一笑:「不怕!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

  郜明真感動,緊緊摟住淩鳳,淚水落到了淩鳳的脖子上。

  那日,二人沒顧得上親熱,當即收拾行李用具,扮成一對剛完婚的夫妻,迅速離開了危機四伏的省城,乘快車到了天津,繼而去了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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