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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印象最深的是,那天伊萬住宅附近停了電,空蕩蕩的客廳裡點著幾支大蠟燭。躍動的燭光映照著伊萬諾維奇寬闊的脊背,把伊萬諾維奇高大的身影擠壓到了客廳門外。客廳的門是開著的,他們上了臺階,走到客廳門口時,伊萬諾維奇便轉過身子向他們迎來,先是熱情地擁抱了季伯舜,季伯舜于熱情之中嗅到了一股濃烈的洋蔥味。而後,教授又張開兩隻臂膀,把李維民和吳國平一齊攬在懷裡,嘴裡還連連說著:「歡迎!歡迎!」

  晚餐並不豐盛,伊萬諾維奇請他們來吃晚餐顯然意不在餐。

  果然,往他們每個人酒杯裡倒伏特加時,伊萬諾維奇說話了:「今天請你們三位中國同志來,主要不是吃飯,而是想談點工作上的事,我想聽你們談一談中國革命的情況。在學校裡,你們聽我的,今天,我聽你們的。為什麼要請你們到這兒來呢?這裡氣氛好一些,大家可以談得更隨便一些。」

  季伯舜感到奇怪,伊萬請他們談中國革命?中國革命的問題不都裝在伊萬教授的大腦袋裡了麼?他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

  沒容季伯舜想下去,伊萬諾維奇又說:「我知道你們都是托洛茨基同志的擁護者,又都在中國國內從事過基層工運的實際工作,還都是共產黨員吧?」

  三人都點了頭。

  「這很好。我們這次談話的內容,對校內的那些斯大林分子要保密,對你們的國民黨系的中國同學也要保密,不要洩露出去,大家能做到麼?」

  李維民、吳國平有點受寵若驚,異口同聲表示,一定保守秘密。

  「拉舍維奇,你呢?」伊萬諾維奇懇切地望著季伯舜。

  季伯舜勉強點了點頭,點頭的時候就想:為什麼要對國民黨系的中國同學保密呢?兩黨不是正在合作麼?共產黨不是以個人身份全體參加國民黨了麼?對斯大林分子保密尚可說是因為布爾什維克黨內鬥爭的需要,對同屬革命陣營的中國同志保密又是為了什麼呢?但他卻沒敢把問題提出來。

  倒是襟懷坦蕩的伊萬諾維奇把話挑明白了:「我主要想聽聽國共合作後中國國內的一些實際情況。托洛茨基同志對共產國際在指導中國革命問題上所表現出的右傾機會主義態度極不滿意。國共合作從根本上來說是錯誤的,在理論上是說不通的。因此當革命高潮來臨時,就應當毫不猶豫地建立蘇維埃,反對代表資產階級的國民黨,並且一旦有機會就應該奪取政權,建立無產階級專政。共產國際執委會並沒有這樣做,他們在斯大林的操縱下,對托洛茨基同志的一次次正確勸告置若罔聞,實際上已在中國問題上深深埋下了悲劇的種子。我不清楚你們聽說沒有,三個月前,新軍閥蔣介石就策劃製造了『中山艦』事件,前不久又提出了一個整理黨務案,限共反共的目的已十分明顯。為此,你們的總書記陳獨秀認識到了以往的錯誤,提出了共產黨人退出國民黨,同國民黨實行黨外合作的意見。這和托洛茨基同志的一貫主張是不謀而合的,托洛茨基同志也再次通過拉狄克同志向共產國際執委會建議,命令中共正式退出國民黨。而共產國際卻一意孤行,堅持其不負責任的錯誤立場,這引起了托洛茨基同志極大的憂慮……」

  伊萬諾維奇嘴上說聽他們講,可一開口還是先來了一大篇,而且把談話的基調也定了下來,季伯舜聽了總覺著什麼地方不對勁。「中山艦事件」和「整理黨務案」兩件事他都是知道的。據共產國際同志傳達:「……很難因此而判定這是國民黨的政治陰謀……」而蔣介石本人也並不是什麼新軍閥,人家是共產國際主席團的名譽委員,托洛茨基對中國革命問題的極大憂慮季伯舜完全體會不到。

  李維民卻憑著敏銳的政治嗅覺,第一個體會到了。他說,他過去對國共合作問題就有疑問,現在根據托洛茨基同志的指示精神一對照,心裡就透亮了。李維民則列舉了自己在「五卅」運動中的親身經歷和親眼目睹的一些事情,說明了國民黨和共產黨人並沒有真誠合作的基礎。李維民說,他們國民黨和共產黨爭地盤,爭群眾,而每逢鬥爭的關鍵時刻,代表資產階級利益的國民黨又往往動搖不定,甚至做出一些背叛工人群眾利益的錯誤決定。

  吳國平也說,中國工人階級對資產階級的鬥爭歷史不長,從總體上來看,對鬥爭的實質還認識不清。國共合作一來束縛了工人階級鬥爭的手腳,二來也在工人階級隊伍中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亂。一般的工人群眾都把國民黨、共產黨看做一回事,都看做革命黨,許多基層的工人就參加了國民黨,而共產黨的力量則很難發展壯大,而且也從根本上喪失了獨立性。吳國平也舉出了一些具體的例子。

  伊萬諾維奇和托姆斯基一邊聽,一邊在筆記本上記,很認真的樣子。季伯舜當時就感到,這恐怕不是一般的談工作,而是在為左派反對派抨擊斯大林分子提供中國式的炮彈。季伯舜心裡不由得一陣陣緊張。這倒不是懼怕校內的斯大林分子,而是對自己是否能根據伊萬諾維奇的要求提供這些炮彈有疑問。伊萬諾維奇很明確地講了托洛茨基反對國共合作的態度,他既然擁護托洛茨基,就不能對目前的國共合作持肯定的態度。而他又很難昧著良心講假話,別的地方他不知道,清浦的鬥爭情況他是知道的,在1925年的清浦,在他踏上「大和丸」甲板以前的許多日日夜夜裡,清浦國共兩黨很好地進行了合作,這是不容置疑的。

  猶豫了好一陣子,季伯舜還是決定講真話。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應該有勇氣講真話的,看著別人臉色講話的人決不可能成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

  當伊萬諾維奇把期待的目光轉向季伯舜時,季伯舜清了清嗓門說道:「對國共合作而生出的理論問題,我還沒弄得很清楚,但在國共合作的實施過程中,我倒沒發現什麼問題,至少我工作過的清浦是這樣。清浦共產黨員是在1924年春根據上級指示,以個人身份集體參加國民黨的。兩黨同志情同手足,攜手並肩領導了一系列反抗反動軍閥黑暗統治的群眾運動。其中影響最大的一次,就是1925年為支援五卅滬案而發起的總同盟罷工。」

  李維民插話說:「拉舍維奇同志就是在這次大罷工失敗後,奉命撤往旅順口,而後轉到中山大學學習的,他當時是國共合作的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執行委員。」

  季伯舜點點頭:「是的,當時我是執委,對罷工的發起過程十分清楚,清浦共產黨人在裡面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清浦的國民黨人也全心全意投入了鬥爭,尤其在商界、學界的發動甚為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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