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重軛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
造反派們才不管這一套呢,他們的理論是,我家老爺子是叛徒,是壞蛋,他發展的黨員還能有好東西麼?那兩次甄別審查說明不了任何正面問題,倒是從反面證明了省委和清浦市委執行了一條招降納叛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組織路線,因此,清浦市委應該徹底砸爛。 假黨員集團案是造反派們炮轟清浦市委的重磅炮彈,老爺子是死老虎,又榨不出啥大油水,他們開始對老爺子倒還客氣,還暗中保護他,怕他畏罪自殺,不利於他們造反。後來,他們要老爺子寫誣陷材料,老爺子抵死不寫,人家就不客氣了,三天兩頭揍他,有一次硬打斷了他的兩根肋骨。 湧哥他們就更慘了,挨打挨鬥不說,還逼著他們承認是假共產黨員,真反革命分子。湧哥1955年和老爺子劃清的那個界限等於沒劃,人家不承認。結果,湧哥真受不了了,一天傍晚挨完批鬥後,從關押他的四樓陽臺上跳下去自殺了。 湧哥的死,對老爺子是個沉重的打擊。老爺子原來以為,他把湧哥、玲姐撫養大了,組織上又給了他應有的處理,他欠下的良心債算償清了。湧哥的死訊傳來,老爺子抱頭痛哭,這才明白,那筆歷史舊債是根本無法償清的——非但無法償清,而且越欠越多。 老爺子的精神崩潰了,被造反派弄到忠烈陵鑿墓碑時,大概已準備用自己的性命來抵帳了。不過,當時,我並沒有看出這一點,也沒想到他最終選擇的生命歸宿是陵旁的那棵刺槐樹。今天回想起來,我還是覺著不合情理,進而也對老爺子生命運行的最後軌跡發生了懷疑。 你說他為什麼要那麼認真地鑿墓碑呢?難道他是想鑿掉一段歷史,鑿掉自己的恥辱麼?歷史和歷史給他造成的恥辱,能靠榔頭和鑿子來消除嗎?歷經了幾十年的苦難之後,他還能像孩子那麼幼稚嗎?我不理解。 他又為什麼偏要在忠烈陵那棵刺槐樹上吊死呢?為什麼不在被隔離的兩年中的任何一天,在三個隔離地點的任何一處自殺呢?如果是因為愧疚,因為覺著對不起歷史,他選擇了忠烈陵,那麼,他為啥還要認認真真地鑿那塊記載著歷史的墓碑呢!他不是可以在來到陵前的第一天就往那棵刺槐樹上掛繩子嗎?我不理解。 那麼,或許是他把這個世界看透了,萬念俱灰,四大皆空,或許是他完全麻木了,怎麼鑿墓碑,怎麼往刺槐樹上掛繩子的,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許他是出自自己十三歲幹鉗工的職業本能,在臨終前,也要把一樁活幹完,幹好,幹漂亮。你不知道,他確實幹得很漂亮,刻在墓碑上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方方正正,大小相同的凹坑,規範得近乎美好,簡直他媽的不可思議。 老爺子臨死前究竟想了些什麼,我無法知道,越猜越糊塗,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在彌留之際,他一定會記起那個逃亡的雨夜,記起他在威廉大街路口先用大改錐捅,後用手掐死的那個盯梢者。老爺子倚著石碑的碑基給我講述他一生的時候,就好幾次提到那個盯梢者,他一輩子就殺了這麼一個人,因而記得很清楚。他好幾次講到掐死那傢伙時的感覺,說是喉骨斷裂的聲音就像貓嘴裡在嚼魚骨頭,「格魯、格魯」的,這聲音在勒斷他的喉骨時也會發出的,因而我才敢斷定,他會記起那個盯梢者。 老爺子就這麼死了,死得糊裡糊塗,就像他活得糊裡糊塗一樣。他太講情義,結果,偏被情義騙了。說到底,他不應該去革命,他根本就不是革命的料!他不革命倒是樁功德無量的事,既不害己,又不害人,豈不皆大歡喜?!當年老爺子在日本人的廠裡幹得不算賴,據他自己吹,日本技師都誇他聰明,他要老老實實幹活,沒准也能混個技師當當,憑技術吃飯。到啥時候,技術總是少不了的,對不對? 當然,話又說回來,老爺子的命也不好,如果他的命好一些,如果在那個逃亡的早晨,他和郜明、季伯舜一起趕上了那班叫「大和丸」的日本輪船,順利到了旅順口,或許也不會當叛徒,他一生的歷史肯定要重寫。 據老爺子說,郜明和季伯舜後來都到了蘇聯,都進了莫斯科中山大學,回國後混得都不錯,他們的歷史,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