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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卷一 第十五章

  華熒山下製造死亡的淡藍色硝煙,隨著安忠良被鎮壓而永遠消失了。鄭少白和被鎮壓者共同擁有的那個秘密,理所當然地不存在了,也像那陣淡藍色的硝煙一樣,永遠消失了,消失得沒了蹤影。鄭少白變得理直氣壯了:他不是叛徒,從來不是,說他是叛徒的人是陷害同志,是居心不良,就這麼回事!反正現在任何人也拿不出他叛變革命的證據了,能夠證明他叛變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然而,恐懼雖不存在了,新的愧疚卻又浮上了心頭:安忠良實在了不起,就像當年的王三哥一樣了不起,寧願挨槍子也不低頭,也沒把他鄭少白供出來,他該咋辦?不能對不起安先生啊!於是,鄭少白又像當年撫養王湧、王玲那樣,一次又一次偷偷給遣送到安徽鄉下的安忠良的遺孀唐娟寄錢,寄糧票。甚至在叛徒問題被揭發以後仍繼續寄,一直寄到「文化大革命」爆發。也正是因為有了鄭少白的暗中資助,唐娟才沒在三年自然災害中被餓死,才奇跡似的活到了今天。

  當時,鄭少白不知道自己的問題日後還會因其他原因暴露,真以為他的革命已徹底地成功了。他一邊不斷化名給唐娟寄錢,寄糧票,很講義氣地感謝著安忠良的保護之恩。一邊躊躇滿志地享受著革命的成果,做他的市總工會副主席,而且越做越有模有樣了。有時回到家裡,鄭少白對自己老婆葉春蘭說話,也會把四分革命道理加六分革命官腔帶將出來,搞得葉春蘭老提醒鄭少白,叫他不要把自己家也當做總工會了。

  幸福而美好的日子過了幾年,到1955年3月徹底結束了。

  結束得很突然。那個3月的上午,鄭少白和市總工會的一幫幹部正要下工廠檢查全市勞動競賽的進展情況,市委組織部幹部處的一個處長突然來了,要鄭少白到市委組織部談話。鄭少白根本就沒想到是要核查他的歷史問題,還以為又有提拔的希望了:市總工會副主席做了五年,也該進一步升主席了,鄭少白就高高興興地跟那位處長去了。

  進了市委組織部辦公室,鄭少白才覺著不對頭,寬敞的辦公室裡不但坐著三個正副部長,還有一個主管組織的市委副書記,和另外兩個從未見過的操維豐口音的同志。老部長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鄭少白進門時,老部長連招呼都沒跟他打一聲,只用下巴頦向一隻空沙發點了點,示意他坐下。鄭少白剛坐下,老部長就冷冰冰地開口了:「鄭少白同志,今天要你來,是要核查一下你的歷史問題,希望你能忠誠老實,實事求是地作出交代。我想,對我們黨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鄭少白下意識地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你1925年入黨之後,有沒有過叛黨變節行為啊?」

  鄭少白強壓住內心的慌亂,裝模作樣地想了想,——不是想自己的問題,而是想:安忠良先生已經死了,究竟還有誰會證實他做了叛徒?想來想去,還是認為沒有任何人能證實他做叛徒的事,這事只有安忠良一人知道,連他老婆唐娟都不知道。就算他給唐娟寄錢的事被組織發現了,也不能證明他的叛變。他叛變只害了兩個人:一個是王壽松王三哥,一個是拉洋車的老譚。王壽松早死了,老譚自己又當了叛徒,就是老譚現在活著,供了他,也只是個孤證,構不成有力的證據,因為老譚本身就是叛徒,維豐縣委是老譚出賣的,並不是他鄭少白出賣的。

  鄭少白想清楚了,就仰起腦袋,正視著老部長,裝出一副很困惑的樣子:「老部長,我沒有叛過黨,也沒變過節,我……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管組織的那位市委副書記把茶杯往桌上一頓:「還不老實!」

  鄭少白硬著頭皮頂撞道:「誰……誰不老實了!?我……我入黨是當年郜書記親自介紹的,你……你們不能因為和郜書記有……有工作矛盾,現在郜書記又……又調走了,你們就……就整我!」

  那年3月,郜明剛剛調到省委書記處做了主管意識形態的第三書記,郜明和市委內部一些人的工作矛盾鄭少白隱隱約約是知道的。

  那位副書記冷冷一笑:「郜書記是不明真情,他若是知道真情,也不會放過你的!鄭少白,我和你明說了吧,我們徹查敵檔時,查到了當年安忠良寫給維豐方面的重要信件,上面說得很清楚:是你供出了王壽松和譚明泉,後來,譚明泉也做了叛徒,王壽松卻因你的出賣而壯烈犧牲了!是不是這樣?你自己看看吧!這裡是安忠良當年的信,這是譚明泉今年1月在上海提籃橋監獄寫的揭發材料!」

  鄭少白一看材料,登時癱了,語無倫次地道:「我……我坦白,坦白!我沒叛……叛黨,不……不……我叛黨……叛黨,是……上了安忠良的……的當!」

  鄭少白這才顛三倒四地把二十多年前發生在華熒山忠烈陵上的那一幕如實坦白了,邊說邊哭。說是自己沒意識到會出現如此嚴重的後果,根本沒料到王壽松王三哥會因此送命。他是被安忠良騙了,他當時就後悔了。因其後悔,覺著對不起黨組織,對不起死去的烈士,才收養了兩個烈士遺孤……

  鄭少白坦白交代的時候,組織部的一個青年幹事就在那兒記,最後,要他在記錄上簽字,鄭少白哆嗦著手簽了。

  從那天開始,鄭少白被隔離審查,開頭只是組織部,後來檢察機構、公安機關也參加了,還為此組織了一個專門班子。在一次次審問他的同時,又進行了大量的內查外調,前後折騰了大半年,一直到秋天才把他從拘押所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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