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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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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十四章 按說,鄭少白是應該暴露的。他叛變革命的直接關係人、見證人和叛變的主使者安忠良已經被捕,其時,就關押在清浦監獄的死囚牢裡。安忠良隨時有可能向審訊人員供出他來。可奇怪的是,安忠良竟沒供。 事後想想,鄭少白還是感到後怕無比,1950年如果安忠良供出了他,那麼他就不僅僅是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的一切職務、回廠當工人的問題了,只怕是要吃上一顆鎮壓的子彈。當年參加過共產黨的叛徒劉成柱就被鎮壓了。永康廠一個姓郝的老黨員也被鎮壓了——有人揭發他是叛徒,曾導致一名黨員被捕犧牲,老郝硬著脖子不認帳,不認帳照樣槍斃,槍斃的時候照樣開幾萬人的大會。 安忠良先生偏沒供出他來。這位1922年就堅定信奉三民主義的老國民黨人自始至終對共產主義和共產黨人充滿仇恨,被捕之後拒不和審訊者合作。結果是不消說的,反抗沒給安先生帶來任何好處,倒是加速了這位國民黨人肉體的消亡。第一次大規模鎮壓反革命時,安先生就被五花大綁押到華熒山下斃了。得到好處的是他鄭少白。他叛變的真相推遲了五年才大白於天下。而五年之後,全國大規模的鎮壓反革命活動已經結束,鄭少白奇跡般地逃脫了實質上的懲罰。 安忠良被捕時,已參加了「反侵略大同盟」,並出任清浦反共救國委員會主任兼反共救國遊擊隊副司令,鬧不清是他自願留下來,還是硬被留下來堅持所謂的「地下武裝鬥爭」的。安忠良被捕是很偶然的,是救國委員會內部的一個核心委員向軍管會自首造成的。當時誰也沒想到安忠良還潛伏在清浦,連郜明都沒想到。按郜明的推測,安忠良有充分的理由和充分的時間逃往香港或臺灣,留在清浦簡直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偏就發生了,那位自首的委員把安忠良隱居的幾個秘密據點都交代了。軍管會下令連夜行動,當夜就在市東區一個雜貨店的倉庫裡抓住了安忠良。抓捕時發生了一場槍戰,安忠良和同時棲身於雜貨店倉庫的反共遊擊隊的五個隊員開槍拒捕,結果,其隊員三死兩傷,安忠良也受了傷。而奉命前來抓捕安忠良的解放軍戰士,有三人犧牲。 對安忠良的審訊,第二天就開始了。審訊地點先是在廣仁醫院病房,後來又挪到了清浦看押所和清浦監獄。據說,安忠良在全部審訊過程中一言未發,審訊記錄上一直是空白。主持審訊的郜明事後曾對鄭少白說:這種死硬的反革命分子是非常少見的,在同時被捕的幾百名反革命分子中是僅有的一個。當時,置身于自由世界的鄭少白並不知道這一審訊詳情,內心深處恐懼到了極點,夜裡常做噩夢。夢中最熟悉的場景是:他一手撫養大的王湧、王玲,在安忠良的引領下,闖到家裡來抓他。在夢中,王湧、王玲是穿軍裝的,手裡還攥著上了刺刀的長槍。 那當兒,王湧、王玲已經不住在家裡了。王湧成了家,和東方廠的一個黨員女工結了婚,住到了廠職工宿舍。王玲也談上了戀愛,藉口路遠,住到了大興紗廠新建的單身女工宿舍。他們兄妹只是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才成雙成對地回家吃頓飯。每逢他們兄妹倆回家,鄭少白都要盡他所能,熱情款待一番,同時,也悄悄地在暗中察顏觀色,想從他們兄妹臉上看出些災難的徵兆。有時,鄭少白會故意做出感慨萬分的樣子,主動談起他們的父親王壽松,試探他們兄妹的反應。結果是令人欣慰的,兄妹二人對他只是感激,從沒透出一絲一毫的懷疑或不信任。 當然,最大的心病還在安忠良安先生身上。安忠良被捕的第三天,鄭少白就從報紙上知道了消息,對救國委員會一案的審訊情況十分關心。他幾次想去找郜明,試圖通過郜明的關係,以說服安忠良坦白認罪為名,到獄中和安忠良見上一面。他甚至連要對安忠良說的話都想好背熟了。他打算告訴安忠良:只要他講交情,講義氣,不供出他來,他保證將像當年撫養王壽松王三哥遺孤那樣,暗中接濟,照料他的家眷遺屬。 不料,沒等到鄭少白去找郜明,倒是郜明主動來找他了。市里準備成立總工會,剛剛脫下軍裝做了清浦市委書記的郜明親自主持召開了市總工會籌委會的第一次會議,郜明要鄭少白作為東方廠的代表和其他籌委會成員們一起去開會。 鄭少白知道這是個難得的機會,那天一大早就去了,如願見到了郜明。郜明沒讓他先開口問,就把安忠良的情況告訴他了。郜明說,咱們這位老朋友安忠良頑蠻反動得要命,被反銬了三個月,兩隻手都銬爛了,硬是死不開口,死不認罪。 郜明很感慨:「少白啊,1925年在威廉大街125號他家開會,國共兩黨一起搞總同盟罷工時,我可沒想到今天會由我簽字判他死刑啊!」 鄭少白心中一陣竊喜,嘴上卻道:「是呀,郜先生!可……可這也是他罪有應得,我看早就該把他殺了!大革命失敗後,他殺了咱多少共產黨員呀!」 後來——也就是宣佈槍決安忠良等第一批一百三十八名反革命分子的前一個月,清浦市總工會成立,鄭少白以老工人老黨員的資格就任市總工會副主席。 槍決是在華熒山下進行的。市里召開了十萬人的公審大會。大會主席臺就設在距安葬著賀恭誠的忠烈陵不遠處的山腳下。坐在主席臺上能清楚地看到忠烈陵白乎乎的墳頂和墳前的石碑。 鄭少白是坐在主席臺上的——不是他想到主席臺上去坐,而是市里分派他去坐的。他是市總工會副主席,代表審判席上的工人階級,不去坐不行。鄭少白戰戰兢兢地上去坐了,很謙虛地往後躲,坐在後排中間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上。安忠良被武裝人員押到台前時,他「不巧」把洋瓷茶杯蓋碰到了地下,正彎腰勾頭去撿茶杯蓋,故而,沒看到安忠良正面的面孔。自然,安忠良也不會看到他。他撿起茶杯蓋,用茶杯蓋濾著漂在水面上的茶葉喝茶時,才看到了安忠良彎駝的脊背,和脊背上的繩索、亡命牌。安忠良身邊的反革命們全一個個跪下了,只安忠良不跪,看押者猛踢他的腿彎子,把他踢倒了,他就趴在地上不起來,用腳跺都不起。 這個老國民黨人果然硬氣。 參加大會的人民群眾十分憤怒,前排坐著的人紛紛站起來往主席臺前湧,口口聲聲要打死安忠良。會場秩序一時大亂,武裝人員費了好大的勁才好歹把秩序維持住。接下來,大會正式開始了,主持大會的郜明作了權威性講話。 郜明揮著手說:「……像安忠良這種死硬的反革命分子,我們能不殺麼?我們不殺就是對人民的犯罪!他們雙手沾滿了共產黨人的鮮血,今天,我們必須要他們用血來償還!革命對他們這種反動分子來說,決不意味著一絲一毫的仁慈,仁慈是給予人民的,不是給予他們的,革命給予他們的最好禮物就是毫不留情的鎮壓!」 鎮壓在大會一結束就開始了,一陣「劈劈啪啪」的槍聲,把隸屬於舊時代的一百三十八條性命送進了墳墓,用舊時代的叛逆者們同樣流過的,同樣殷紅的鮮血,為清浦的一段動盪的歷史打上了句號。 這一百三十八人中,還有一個人鄭少白是熟悉的,他就是大興紗廠黃色工會理事長劉成柱。這小子不像安忠良那麼硬氣,沒被押到刑場就屙了一褲子。據說在押期間還寫了一大堆檢舉材料。永康廠老郝的被定為叛徒槍斃,與劉成柱的檢舉是有一定的關係的。鄭少白想想真覺著萬幸:幸虧他當年參加的黨夥是共產黨,不是國民黨;又幸虧知道他叛變的是安忠良,不是劉成柱,這真是他媽的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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