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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曹二順情急之下,扯著詹姆斯牧師就近沖進了一家土院。

  也恰在這時,身後的幾個追趕者撲了過來,飛起一棍,把詹姆斯牧師狠狠打倒在土院門口。曹二順急了眼,撲到詹姆斯牧師身上,想用自己的身子護住詹姆斯牧師。可卻不行,自己又瘦又小,護不住詹姆斯牧師不說,還白挨了幾棍。不過當時倒也沒覺得疼。詹姆斯牧師卻感到了疼,嘴裡已說不出中國話,只用洋話哇哇怪叫,聲音淒慘嚇人。事後才知道,當時詹姆斯牧師的左腳踝讓人家打碎了。

  在這緊要時刻,報匪警的銅盆聲響了起來,曹複成的叫喊聲也響了起來,家家戶戶在家的男人都起來了,全抄著傢伙四處亂問:

  「……匪在哪裡?匪在哪裡?」

  曹二順適時地爬起來大叫:「匪……匪在這兒哩!」

  坡上的弟兄們「呼啦」圍了上來,圍上來後才知道,不是鬧匪,卻是秀才爺帶著橋頭鎮上的一幫男男女女來打毛子。

  秀才爺振振有詞,對圍攏過來的侉子弟兄說:「……老少爺們,沒你們的事,你們都回去睡覺吧,我們只是打毛子。這詹毛子我們找了一天了,總算在你們這兒找到了。我們也不怪你們,只要你們讓開,別讓毛子的髒血濺到身上。」

  曹二順讓趕來的教友們護住詹姆斯牧師,指著秀才爺問:「詹牧師招你惹你了?你……你們非要打他?」

  秀才爺說:「毛子都不是好東西,人家漠河城裡都打了,咱能不打麼!」

  曹複成說:「漠河城裡的人都到茅坑吃屎,你們也跟著去吃?」

  又有坡上的人說:「就算別處的毛子不是好東西,這個詹牧師卻是好人。別人不知道,我們坡上的弟兄都知道,詹牧師傳的是咱窮人的教!」

  秀才爺還想說什麼,坡上的弟兄已叫成了一片:

  「滾,快滾!」

  「再不滾,老子們也打!」

  「對,打,打這些狗日的東西!」

  ……

  秀才爺這夜帶來的人不少,其中也有幾個楞種。這幾個楞種先是和坡上的弟兄對罵,後來就打了起來。硬碰硬的一打,秀才爺和他手下的那幫義民就熊了,幾個楞種先吃了老拳挨了腳踹,繼而秀才爺也被曹複成踹翻在地上。秀才爺倒在地上慌了神,再記不起打毛子這回事了,直沖著弟兄們喊大爺。

  弟兄們不依不饒,見詹姆斯牧師被打碎了腳踝,極是痛苦,也要用棍棒打碎秀才爺的腳踝,給秀才爺造成相同的痛苦。曹複成已舉起了手上的棍棒,卻被詹姆斯牧師勸住了。

  詹姆斯牧師有氣無力地對曹複成說:「……我……我的兄弟,饒了這個……這個可憐的秀才先生吧,就讓萬能的主去……去懲罰他吧……」

  曹複成看在詹姆斯牧師和上帝的份上,沒打碎秀才爺的腳踝,卻對著秀才爺的大腿狠狠地打了幾棍,說是要給秀才爺長長記性。秀才爺長了記性後,拖著鼻涕眼淚,帶著手下的義民們灰溜溜地逃走了,詹姆斯牧師的教難這才算結束。

  雖說在曹二順和侉子坡弟兄的保護下,詹姆斯牧師沒像彼德牧師一樣丟掉性命,卻還是受了傷。被打碎的腳踝造成了詹姆斯牧師終生的殘疾,在嗣後的歲月裡,詹牧師便成了跛牧師。當時的情況是嚴重的,置身於貧窮淒涼的侉子坡,沒有最起碼的醫治條件,也沒有西藥,平時給別人醫傷診病的詹姆斯牧師,現在卻沒法醫治自己的傷了。曹二順和曹複成一幫教友們很著急,第二天便跑到鎮上居仁堂,為牧師抓了些外敷內用的中藥回來。牧師卻不信這些草藥,死活不願用。

  曹二順焦慮地問:「……詹牧師,那……那你想咋辦?」

  詹姆斯牧師想了半天才說:「我的兄弟,你們有沒有辦法送我到上海去治療?」

  曹二順想到碼頭上運煤的船隊,說:「有,有船。」

  詹姆斯牧師說:「那好,就用船送我去上海吧!」

  曹二順找了船上的弟兄問了問,回來卻泄了氣,對詹姆斯牧師說:「只怕不行哩,水上路太長,要先走大漠河進運河,再走長江,聽說到上海得二十天。你的傷只怕等不得這二十天哩。」

  詹姆斯牧師不怕路途漫漫,執意要走,固執地說:「……我的兄弟,你放心,有萬能的主和我同在,就算走二十天也不怕。」

  曹二順沒辦法,只得同意詹姆斯牧師帶著傷去上海。

  臨走前幾天,詹姆斯牧師再次懇切地和曹二順說:「……我的兄弟,你有這麼多孩子,總要讓一兩個去讀一些書,受一些教育。否則這些可愛的孩子們長大以後也會像你一樣,變成只會挖煤背煤的奴隸——要知道,上帝讓我們用誠實的勞動去換取每日的飯食,卻不願讓我們成為任何一種勞動的奴隸啊。」

  曹二順悶頭抽著煙,想了半天,才問:「詹牧師,你……你看我哪個兒子是……是讀書的料?」

  詹姆斯牧師說:「你的兒子們每一個都是能讀書的,說不定他們中間哪一個以後就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

  曹二順悶悶地說:「我……我不能讓你把孩子都帶走,我……我只讓你選一個。」

  詹姆斯牧師說:「我的兄弟,就你說吧。」

  曹二順想了想:「春旺是我大兒子,不能走的。我們這裡有句老話,叫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冬旺、夏旺太小,也不能走,會要給你添累的——就老二秋旺吧,路上還能照應你一下。」

  詹姆斯牧師說:「好,就秋旺吧——秋旺有福了。」

  曹二順又說:「可有一條,你得依我。」

  詹姆斯牧師問:「哪一條?」

  曹二順說:「讓秋旺認你乾爹。」

  詹姆斯牧師說:「到上海進了福音學校,秋旺要受洗的,我就做他的教父。」

  曹二順說:「那也好,反正從今往後,這個兒子就是你的了。」

  詹姆斯牧師說:「不但是秋旺,你其他三個兒子,還有五鳳,如有可能,都要讓他們讀點書。我的兄弟,你千萬記住我今天說的話,我是為你好。」

  曹二順點點頭說:「我知道哩。」

  過了三天,曹二順找好去上海的煤船,托了船上的弟兄一路照應詹姆斯牧師和二兒子秋旺,一家人加上坡上眾多教友,戀戀不捨地把詹姆斯牧師送上了船。

  在煤碼頭上,大妮摟著秋旺哭了,秋旺也哭了。

  曹二順因著離別,心裡也難過,一直黑著臉不做聲。到秋旺上了船,曹二順才對秋旺說了句:「老二,你記著,從今往後,詹牧師就是你爹!」

  秋旺走向大英帝國SPRO中國煤礦公司的道路,就這樣從光緒五年的大漠河煤碼頭上開始了。未來那個叫曹傑克的著名買辦,那個日後將為曹氏家族鼎定天下的礦業資本家,將在自己的一生中永遠不斷地咀嚼回憶起大漠河畔這煤船起航的一幕——

  父親曹二順默默地蹲在河畔的煤堆上,噙著旱煙袋,目送著掛滿帆的煤船漸漸遠去。啞巴母親抱著妹妹五鳳,哥哥春旺扯著弟弟冬旺和夏旺,跟著船順著河堤跑。春旺邊跑邊哭,冬旺在高聲喊叫,夏旺跑不動了,站在河堤上招手。秋旺記得,他當時鬧得很凶,已不想跟詹姆斯牧師走了,在牧師懷裡直掙,無意中還碰疼了牧師受傷的腳……

  這次淒悲的離別,侉子坡上許多人都看到了,坡上的人們因此而議論了好久。都說曹二順實在太無用,生得起卻養不起,把個已七歲多的兒子送給了人家洋牧師。後來,當SPRO中國煤礦公司的西式大井巍巍然聳立在橋頭鎮的土地上,西裝革履的英國總買辦曹傑克出現在眾人面前時,眾人才知道,一生貧窮糊塗的曹二順,在光緒五年秋天做了多麼聰明的一件事呀。只這一件聰明事,曹二順一生的糊塗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只這一件聰明事,就把肖家佔據的上風上水給破了。

  橋頭鎮人為曹二順一生中這唯一一次不同凡響的聰明津津樂道了半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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