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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因多子而生出的驕傲在曹二順心頭逐年消退了,隨之而來的是日夜不斷的歎息。面對一家七張要吃要喝的嘴,曹二順掙下幾畝地江山的志向完全破了產。因怕大妮再給他生出個老六、老七,連那事也不大敢和大妮做了。曹二順原來話就少,現在話更少了,有時十天半月都沒一句話,被兒子們鬧急了,就躲到坡上老槐樹下一人吸悶煙,做祈禱。

  和詹姆斯牧師的話倒多了起來。許多不能和老婆、孩子們說的話,都能和詹姆斯牧師說。有時,也在祈禱時默默地對心中的主說。曹二順總覺得主不會讓自己一家人活不下去的,窯上的生意這麼好,他怎能活不下去呢?這沒道理呀。可事實卻是,橋頭鎮煤窯業的日益發達沒給曹二順帶來任何實際的好處,反倒給曹二順帶來了新的憂慮。每到農閒,看到大批外地力夫擁到鎮上、窯上時,曹二順就不免擔心窯上裁人,更擔心窯上降餉——在這一點上曹二順是個先知先覺者,後來窯上果真降了餉。

  光緒五年,窯上還沒降餉,下一個窯仍依著老例給五升高粱,白日黑夜連窯就是一鬥高粱。曹二順雖說再不和肖太平來往,卻仍老實巴結地在白家窯做活,不圖別的,只圖相熟的王櫃頭給面子,能讓他多連幾個窯。農閒時人多,侉子坡上不少弟兄想多連窯已不成了。

  在連年辛勞中,曹二順硬實的身子漸漸佝僂下來,人也瘦得脫了形。有一次肖太平見了都不敢認。待認出後,肖太平動了惻隱之心,想幫自己舅子一把。可肖太平知道曹二順太倔,自己沒出面,卻吩咐弟弟肖太忠出面,請曹二順到煤碼頭上去看守炭場,一天破例給兩鬥高粱。曹二順開始挺高興,後來知道看守炭場和在碼頭上裝煤的弟兄都是一天五升高粱,才悟出是沾了肖太平的光,便不願到炭場去了。還鬱鬱地和肖太忠說,自己已對上帝發過誓,再不和肖太平來往。

  肖太忠回去向肖太平一說,肖太平火透了,要肖太忠帶話給曹二順:現在的侉子坡都是自己從白二先生手上買下的,真要有骨氣,就從侉子坡上搬走。曹月娥也氣得要死,可卻不能不勸。先勸了肖太平,又到坡上去勸曹二順,和曹二順說:你別以為我和肖太平是為了你——我們是為自己,你不想想,你身子骨真垮了,這一窩孩子我們能不管麼?!曹二順也真做得出,被妹妹勸回了炭場,卻只領和大家一樣的五升高粱,黑裡再到白家老窯下窯掙另五升高粱。

  就是這麼難,曹二順仍在肖太平面前保持著曹家人的骨氣,這就讓肖太平不能不服氣,也不能不頭疼。

  因為白日在煤碼頭上看炭場,不要出力幹活,也常常能抽空打個盹,夜裡下窯精神就好多了。算起來高粱也比往月多掙了三四鬥,曹二順家裡的日子總還過得下去,尚未落到討飯的地步。

  在這段人生的青黃不接時期,詹姆斯牧師時常伸出濟助之手。每回到侉子坡上向教友們傳佈福音,詹姆斯牧師總要順便到曹二順家來看看,送給大妮一些食品舊衣,也時常給曹家的孩子們帶點小小的禮物。曹家的孩子們就是從詹姆斯牧師那裡第一次吃到了糖,知道了世間還有一種叫做甜的滋味。

  春旺、秋旺、冬旺、夏旺和五鳳都把高高瘦瘦的詹姆斯牧師當成了上帝。

  許多年後,易名曹傑克做了英國買辦的秋旺回憶起自己在侉子坡上度過的童年時還說:「……詹姆斯牧師完全是主的化身,他給光緒初年貧窮苦難的侉子坡,也給一個貧困的中國家庭帶來了主的垂憐和天上的福音。萬能的無所不在的主,正是通過詹姆斯牧師拯救了我們,並在日後決定性地改變了我們曹氏家族的命運……」

  五鳳跟巨匪龍玉清替天行道後再不信教,可對詹姆斯牧師也一直保持著深深的敬意。光緒二十五年龍玉清綁了白家大少爺的票,點名道姓地要老邁不堪的白二先生進山送贖。白大少爺是教友,白二先生就求到詹姆斯牧師頭上。五鳳一見詹姆斯牧師為白大少爺進了山,二話沒說就讓龍玉清放人,還和龍玉清說,詹牧師是上帝哩,咱不聽皇上的得聽上帝的……

  光緒初年,侉子坡上大人孩子沒有不認識詹姆斯牧師的,大家都把詹姆斯牧師稱作詹大爺,都知道詹大爺是好人,心善,信奉洋菩薩,給窮人看病不要銀錢,還收養那些沒人要的野孩子。因為對樂善好施的詹大爺的信任,侉子坡上不少男女們也漸漸地信了上帝,天國的福音迅速地在坡上傳播開來,光緒五年連教堂都建了。不過,這教堂大概算是基督教歷史上最簡陋的教堂了:空空一間土屋裡什麼都沒有。土屋落成時倒是掛過一個木十字架,只三天就被人偷走了,又掛過一個,第二天又被人偷走了,後來就再沒掛過。詹姆斯牧師也不怪,說是只要耶穌基督在我們兄弟姐妹心中就行了。

  然而,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年秋天,漠河教案發生了,漠河城裡一幫百姓非常殘酷地殺死了一個叫彼德的牧師。橋頭鎮的秀才爺也張羅起一幫人,四處追打詹姆斯牧師,讓詹姆斯牧師蒙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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