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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第十九章

  鑽過煤場的木柵欄,爬過一片雜草叢生的野地,章三爺看到了通往橋頭鎮的大漠河堤。天很黑,也很冷,西北風嗖嗖刮著,像無數把鈍刀割扯著章三爺全身赤裸的皮肉。爬到堤下時,西北風小了點,章三爺縮著傷痕累累的身子,在一個幹土坑裡歇了歇。一歇下來就冷得厲害,禁不住發抖,渾身的骨頭都要抖散了。

  章三爺怕自己會被活活凍死,忍著劇痛,在求生意志的支持下,吃力地順著河堤手腳不停地往橋頭鎮方向爬。爬著,爬著,便聞到了身後嶄新的臭味,章三爺發現自己又屙了,半泡稀屎滴滴拉拉屙在了屁股後面的糞兜裡。掛了六天糞兜,章三爺真就成了個牲口了,竟習慣了邊爬邊屙,真是不可思議哩。

  然而,重獲自由的章三爺已不是牲口,再沒有那麼多親爹管著他,章三爺憤恨地扯下了屁股後面的糞兜,像人一樣,正正經經蹲下來屙下了後半泡稀屎。邊屙邊哭,一聲聲像狼嗥似的。

  真是奇恥大辱哩。堂堂章三爺像牲口似的光著身子掛了六天糞兜,認下了無數的親爹。六天裡沒有好好吃過一次飯,沒有正經睡過一次覺,若不是有曹二順這個好心的親爹明裡暗裡護著,只怕已被捉弄死了。如今章三爺又活下來了,那些親爹們就得去死了——只怕曹二順也得去死——這不是章三爺心太壞,而是迫不得已,曹二順這親爹不死,他就沒臉在這世上做人哩。

  章三爺想,他得趕在天亮前爬到橋頭鎮上找到十八姐,讓十八姐送他到漠河城裡去見知縣王大人。鬧到現在,除了十八姐,這世上再沒有啥人靠得住了。王大爺和李五爺都不是東西,把他賣給了白二先生,白家掌櫃房裡的人更不敢指望,這些人早就看肖太平的臉色行事了。

  爬得極是艱難,渾身傷口痛得鑽心。有一陣子,章三爺都覺得自己要死過去了,眼前老是一片昏花,頭沉得抬不起來,好像脖子已不能支持腦袋的重量了。可章三爺心裡恨得深刻,便出奇的倔強,一次次把頭往地上撞,便一次次地撞出了血淋淋的清醒……

  那夜,章三爺在橋頭鎮的歷史上創出了一個生命的奇跡,在結冰的大冬天裡赤身裸體爬了三裡地,于四更時分爬到了橋頭鎮的三孔橋下,且順著樓船的搭板爬上了樓船……

  最先發現章三爺的不是十八姐,卻是玉骨兒。

  玉骨兒那夜連接了兩個客,還陪著後一個客喝了不少花雕酒,睡得很晚,剛在底前艙的床上倒下,就聽得船頭有響動,窸窸窣窣的,掌燈出來一看,嚇了一跳:昏暗的燈光下,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正一點點地向她面前掙。

  玉骨兒順手從身邊操過一把掃地的掃把,向黑東西打去,嘴裡還叫道:「滾走,你這死狗!」

  章三爺抬起頭,說出了一句斷斷續續的話:「我……我不……不是狗哩!」

  玉骨兒這才發現黑東西是人——竟是章三爺!

  這實在太意外了,玉骨兒咋也想不到章三爺會在這四更天裡一身炭灰光腚爬到樓船上來,一時竟不知咋辦才好。本想把章三爺扶到艙裡去,可身子只往下彎了彎,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臭氣,遂本能地向後退了退,只看著章三爺發愣。

  章三爺又說:「給我喊……喊十……十八姐……」

  玉骨兒這才想到,章三爺是十八姐的老相好,喊十八姐來料理正是極自然的事,遂跑到後艙叫起了睡夢中的十八姐。

  十八姐更是吃驚,披衣出來,打著燈對著章三爺照了半天,才承認了面前的現實,哆哆嗦嗦地問:「三爺,你……你這是咋啦?」

  章三爺沒答話,只說:「我……我冷哩……」

  十八姐不願把又髒又臭的章三爺弄進船艙去暖和,怔了一下,對玉骨兒說:

  「妹妹,你……你快去找個不要的破被給章三爺先蓋蓋,等……等章三爺緩過氣來,咱……咱再洗乾淨抬進艙去。」

  玉骨兒應了一聲,到自己艙裡找破被去了。

  章三爺見十八姐不願往他身邊靠,又不讓他進溫暖的船艙,真傷透了心,嗚嗚哭了:「你……你真沒……沒良心……」

  十八姐不高興了:「啥叫沒良心?你看你這個樣子,能進我的房麼?」

  章三爺掙扎著抬起一隻髒手,指著十八姐說:「你……你把當年老子給……給你的好處都忘了……」

  十八姐沒好氣地說:「你可別說這話——你給過我好處不錯,可也毀過我呢!同治八年那夜,不是因著你和人家肖大爺鬧起來,鬧得沸反盈天,老娘我也不會讓賊搶個精光哩。」

  章三爺真是自己找死,竟叫了起來:「什麼……什麼狗屁肖……肖大爺?他……他是撚亂的反賊!是……是西路撚匪的二團……團總,窯上的侉子們都……都是撚匪反賊!老子明日一告官,這……這些人都得下大獄,掉腦袋!」

  十八姐說:「肖大爺和侉子們是不是撚匪反賊關老娘屁事!老娘只管做生意掙錢。」

  這時,玉骨兒找了條破魚網似的棉絮出來,給章三爺蓋上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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