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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因著十張工票,瘦姑娘看出肖太平的不同凡響,雖說屁股疼痛難當,心裡酸楚難忍,卻再不敢把肖太平當一般粗客看待,還哽咽著向肖太平說了句:「謝……謝謝大……大哥……」

  肖太平再不理睬瘦姑娘,撩開布簾要上岸,到了艙口才想起問:「哎,你叫啥名字?」

  瘦姑娘說:「小女叫……叫玉骨兒……」

  ——這就是肖太平和玉骨兒頭一次結識的情形。

  這情形讓肖太平和玉骨兒都記了一輩子。後來,當玉骨兒成就了自己的花窯事業,一舉成為橋頭鎮的風雲人物時,肖太平還老愛提起自己當年受到的輕慢,總壞笑著要玉骨兒護好自己的腚。玉骨兒並不害臊,也不隱諱,還時不時地在姑娘們面前罵:「……老娘有今天,也是憑真本事掙來的,不說賣×,連腚都賣了,你們一個個誰有老娘當年那吃苦的本事?!」

  那夜,玉骨兒還記住了一個男人的野心。

  玉骨兒記得,肖太平問過她的名後,重又回到她面前,將她扯著坐起來,指著河裡樓船上的燈火說:「玉骨兒,我告訴你,你別以為老子今天是個刨煤的窯夫,就看不起老子!老子今日把話說在這裡:老子總有一天要日遍這河上的所有花船,就像今天日你那樣日她們,日得她們見了老子就發抖……」

  玉骨兒嚇得不敢再吭聲,眼睜睜地看著肖太平鑽出船艙,一躍身上了岸。

  上了岸,肖太平又走到橋頭去看十八姐的大花船。大花船上仍亮著燈,時有陣陣琴聲隨風傳來,間或還有一個姑娘的吟唱聲,唱的什麼聽不太清。肖太平就在琴聲風聲和歌聲中,想像著將來自己日遍這些花船時的情形——那時的肖太平可沒想到,到得他的時代來臨時,這些花船的老鴇竟是被他日了腚的玉骨兒。

  在橋頭上又站了好半天,眼見著已是下半夜了,章三爺仍無下船的意思。

  肖太平焦躁起來,心裡已有不再等下去的念頭。

  偏在這時,橋那頭過來一串燈籠。秀才爺的爹田老太爺坐在自家的轎裡,一路罵著花船婊子,過來捉拿秀才爺了。再後來,橋下的大花船旁就鬧哄起來。田老太爺用拐杖砸了大花船上的兩個紅燈籠,還把十八姐手下的一個管事推到河裡,最終把只穿著花褲衩的秀才爺扯著辮子拿下了船樓。

  這番動靜著實不小,把章三爺給鬧騰出來了。章三爺搖搖擺擺地從大花船上一跳下來,便被肖太平的目光盯住了。肖太平眼見著章三爺走過三孔橋,下了河堤,往白家掌櫃房走,就在章三爺身後跟著,一直跟到掌櫃房門前的石板路上,才乾咳一下,弱弱地喚了聲:「三……三爺!」

  雖有乾咳墊底,章三爺還是吃了一驚,回轉身,慌兮兮地問:「哪個?」

  肖太平快走幾步,到了章三爺面前:「三爺,是我,肖……肖太平。」

  章三爺定住了神,陰看著肖太平問:「這深更半夜的,你有啥事?」

  肖太平原想著要硬氣,要和章三爺扳一扳,可不知咋的,一見章三爺的面,那硬氣竟全沒了,禁不住就點頭哈腰,要說的話也變了,沒提別的,開頭就說:

  「三爺,那……那天在窯下,我……我差點兒也被……被砸死哩!」

  章三爺「唔」了一聲。

  肖太平說:「當時我……我就想,要……要是真砸死了我,可就沒人給三爺您出力了。」

  章三爺說:「以後要小心。」

  肖太平說:「這一來,有……有不少弟兄就怕了,不大想下窯了,都來找我合計哩。」

  章三爺顯然不想聽下去,開始向掌櫃房走,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就為這事來找我的?」

  肖太平只得跟著章三爺走,邊走邊說:「三爺,您和白二先生待我不薄,給我發三份的窯餉,我……我自得對得起您和白二先生哩。我就和弟兄們說,這窯咱還得下……」

  章三爺像是沒聽見肖太平的表白,逕自走到掌櫃房的院門前,舉手敲門。

  在咚咚作響的敲門聲中,肖太平又忍著氣對章三爺說:「……三爺,現時咱窯上人心不穩,您老看是不是能給白二先生提提,讓小的我替您老和白二先生多操份心,出個頭,把弟兄們先穩住?」

  章三爺輕蔑地一笑:「哦,是不是又想包窯了?」

  肖太平從章三爺輕蔑的笑臉和譏諷的話語中,已發現了這大半夜等待的徒勞,可心裡嘴上仍在做最後的掙扎,呢呢喃喃地說:「三爺,小的……小的都差點兒被砸死了,差點兒……」

  章三爺不為所動。

  肖太平又說:「我……我想包窯,也是白二先生當初主動提過的,也……也是為了您老和白二先生。三爺您想想,若是……若是弟兄們一起給您撂了荒,您老咋辦?咋……咋向白二先生交待呀?白……白二先生又……又咋辦呢?」

  這時門已開了,章三爺一腳跨進門裡,一腳留在門外,扭過頭對肖太平說出了一句名言——在橋頭鎮流傳了一個世紀且傳播到大半個中國的名言——一句因其帶有濃重的資本壓迫勞動的色彩,而在下個世紀後半葉被用作階級教育教材的名言:「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說完,章三爺意猶未盡,又加了一句:「想滾蛋的全給老子滾蛋,連你肖太平在內!」

  話一落音,章三爺「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上了……

  肖太平呆住了,他再也想不到,五個月來的忍耐換來的竟是如此不堪的結果。

  把悲憤而淒涼的目光從白家窯掌櫃房黑漆漆的大門上緩緩移開,肖太平仰起滿是淚水的臉龐,看著星月閃爍的同治八年冬天的夜空,終於把滿腔的怒氣噴發出來,狼嗥似地大叫了一聲:「我……我日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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