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原獄 | 上頁 下頁


  十八姐替玉骨兒擦去臉上的淚,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玉骨兒,你只要這樣賣力地跟姐姐幹下去,姐姐保證以後給你一條花船,讓你掙大錢……」

  玉骨兒這才止住了哭泣,睜大了淚眼:「真……真的?」

  十八姐點點頭:「真的,你現在吃苦受累跟姐姐一起幹,就算個開國元勳了,姐姐自不會讓你老這麼幹下去的。生意既是這麼好,姐姐就得多弄些船,多弄些姑娘來了。」

  玉骨兒那時心就野,不管十八姐的遐想,只咬定對自己的許諾不放:「姐姐,到時候你……你真會給我一條船麼?你……你捨得麼?」

  十八姐其時已明明白白看到了橋頭鎮賣淫業的美好前景,摟著玉骨兒,很是神往地說:「姐姐咋就捨不得給你一條船呢?等你有一條花船時,姐姐也許會有十條二十條花船了,到那時,這三孔橋下到處都是姐姐的花船,到處都是!」

  玉骨兒心裡酸酸的,沒有做聲。

  十八姐又說:「……為了那一天,咱姐妹倆今兒個就得硬下心來掙錢。不要怕,姐姐還沒聽說過哪個女人是硬被男人日死的哩……」

  玉骨兒帶著對十八姐最初的仇恨,牢牢記住了十八姐的這番話。後來,當玉骨兒最終搞垮十八姐,成了橋頭鎮所有花船的主人後常想,那一夜實際上已決定了她和橋頭鎮賣淫業的未來,那麼多男人都沒日死她,她不發達是沒有道理的……

  花船上的生意實在是好,十八姐賺了大錢,便不斷地擴張,買船買姑娘。到得次年秋天,三孔橋頭已泊下了十八姐的八條花船。其中一條專接有錢富客的大花船還是兩層的樓船,是十八姐托人從揚州買來的。最早的那條小花船,十八姐沒按自己的允諾送給玉骨兒,而是租給了玉骨兒,讓玉骨兒獨立門戶。其實,十八姐連租都不想租,而是想讓玉骨兒繼續留在她手下為她掙錢,她提出租給玉骨兒,本意是想試一試玉骨兒的膽量。沒想到,話一說出口,玉骨兒就應了,寧願一天交一半的收入給她做花船的份金,也不願在她手下幹了。那當兒,十八姐本應在玉骨兒堅定而怨恨的眼光裡窺出點什麼,從而看到自己未來的危機。可十八姐陶醉于最初的成功中偏沒看到,這就為自己後來的慘死埋下了禍根……

  許多年過後,玉骨兒仍在想,同治七年她敢於在十八姐逼人的目光下獨立門戶,決不是基於一時的義憤和衝動。儘管對十八姐違背諾言,她恨得咬牙,可卻不是她獨立門戶的主要動因。她獨立門戶的主要動因是錢,是那一把把「當五升」、「當百文」、「當銀一兩」的紅紅綠綠的石印工票和銀票。她再也不能容忍這些代表財富的紙片只在自己這兒過下手,就全裝進十八姐的口袋。她在心裡暗暗算過一筆賬:從在橋頭鎮第一夜開張到在十八姐的允諾下獨立門戶,她至少給十八姐淨賺下了四條花船的銀子,十八姐就算信守諾言送給她一條舊花船,她仍是吃了大虧的。為了日後不吃更大的虧,她就得從十八姐手下脫出來,早早替自己幹。

  十八姐人壞,可有些話說得不壞,比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為十八姐,她尚且吃得起那麼多苦,為自己,再多一些苦她也能吃下去的。到得她真成了人上人那一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十八姐的好看!這老賤物不是說過麼?沒有哪個女人是被男人日死的,她就要讓這老賤物被男人活活日死……

  玉骨兒後來也想,她當時敢一個人一條船單幹,還因著那時啥都好。

  相對以後的時代來說,同治七年真可以算是橋頭鎮賣淫業的黃金時代了。花捐、花稅根本沒聽說過,王大肚皮的幫黨也還沒開始收月規銀。煤窯上的生意也旺,不論是白二先生的白家窯,還是王大爺的王家窯,李五爺的李家窯,都掘著淺表煤,日進鬥金。每月逢五、逢十窯上放餉的日子,三孔橋下的八條花船能從日落晃到日出,晃得滿河漣漪。

  自然,賺大錢的還是十八姐,這老賤物既有接窯上粗客的小花船,又有專接雅客的大樓船。窯上章三爺、王大爺、李五爺,還有從漠河城裡來的主兒,都是十八姐樓船上的常客。有時這些常客白天也過來,伴著琴瑟歌樂,摟著十八姐手下的俏姑娘們一起吃花酒。

  每每看到十八姐的大樓船,于白日的睡夢中被樓船上的歌樂之聲吵醒,玉骨兒就煩,就恨,就不止一次地想過,要把樓船鑿沉到河灣裡。坐在自己寒酸簡陋的小船艙裡,玉骨兒老盯著十八姐的樓船看,想著十八姐已是榮華富貴,再不會一夜接那麼多粗客,而自己卻仍一日復一日地苦著身子累著心,往往就會於不知不覺中落下滿臉淚水……

  在玉骨兒恨著樓船的時候,還有一個日後必將成為人物的無賴也恨著樓船。

  這無賴就是到侉子坡鬧過事的王大肚皮。

  王大肚皮那當兒還不是人物,最大的能耐也就是試著欺負一下外地窯工和小花船上的姐妹。對十八姐的樓船和樓船上的爺,王大肚皮既恨又怕——怕還是超過恨的,那時,王大肚皮連到十八姐的樓船上鬧事的膽量都還沒生出來哩。

  玉骨兒記得最清的一幅圖畫是,王大肚皮不論白日黑裡,總愛懶懶地躺在橋西自家門前的竹躺椅上。肚皮是坦露著的,很圓,很亮,像似閃著永遠抹不去的油光。大腿蹺在二腿上,晃個不停。腳上的鞋是踩倒幫的,與其說是穿在腳上,不如說是掛在腳上。過往的行人誰不小心碰掉他的鞋,麻煩就來了。是花船上的姑娘,他就公然捏屁股,擰胸脯。是侉子坡或其它外籍窯工,他就招呼身邊的無賴們一擁而上,扁人家一通,再翻遍人家的口袋。

  玉骨兒和王大肚皮結下最初的緣份,就是同治七年的事。起因不是王大肚皮的無賴,倒是王大肚皮的義氣。王大肚皮是在一個不眠的白日,以送茶為名,跳到玉骨兒船上來的。那日,王大肚皮抓著提梁大茶壺,倒了碗茶給玉骨兒,笑笑地擠到玉骨兒身邊問:「玉骨兒,你是叫玉骨兒吧?」

  玉骨兒懶懶地問:「你咋知道我的名?」

  王大肚皮咧著大嘴笑:「這八條花船上的事,我啥不知道?我不但知道你叫玉骨兒,還知道你和十八姐那老×不是一回事!你敢甩了那老×自己幹,哥我就真心服氣你!」

  玉骨兒又問:「那你想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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