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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父親氣恨恨地道:「咱帶著家眷,又……又被困在車上,還……還突圍個屁!」

  說畢,父親一把把湯副旅長推開,四下裡一看,伸手將掛在衣帽勾上的白襯褂取了下來,上身探到窗外拼命搖……大作的槍聲這才漸漸息了。

  貨車裡和被炸塌半邊的車站裡,湧出了許多穿灰軍裝的兵來,像一群群蜂擁過來的虎狼。

  灰兵們端槍持刀,殺氣沖天地把列車裡一層,外一層,團團圍定。

  一個當官的手持白鐵喇叭筒,對著列車大聲喊話,要車裡的人先從窗口把槍扔下來,而後通通下車。

  父親和身邊的軍官老老實實按灰兵們的要求做了,紛紛把槍扔出窗子。

  臨要下車時,父親扯過弟弟親了親,又對母親說:「別怕,當兵吃糧,這種輸輸贏贏的事就免不了……」

  母親一邊劇烈咳著,一邊對父親交代:「既知道,就……就別和人家硬,該低頭時則低頭……」

  父親對母親點點頭,隨後,笑笑地看了玉環一眼,對玉環說:「幫你娘照看好弟弟!」

  玉環上前拉住父親的手說:「爹,你……你要聽娘的,別硬抗……」

  父親沒接玉環這話頭,只說:「別忘了下車給你弟弟買大肥肉,他饞壞了!」

  父親就這樣從從容容地下了車。

  下了車,剛在月臺上站住,父親就被幾個灰兵扭住了。

  父親很平靜,甩開拉扯他的灰兵,整了整衣帽,對灰兵們說了句:「弟兄們辛苦了。」

  不知是因為父親的平靜,還是因為父親的和藹,灰兵們態度好了些,沒再去扭父親。

  一個小軍官跑過來,向父親敬了禮。

  父親舉手還了禮。

  小軍官挺客氣,對父親說:「孫老將軍受驚了。」

  父親搖搖手說:「沒啥,沒啥……」

  這時,玉環和車裡的軍官家眷都扒在被打爛了的車窗前看,每個人心中都怪緊張的,許多年過去後,玉環再回憶那一刻的情形,心還怦怦亂跳。

  不過,就是那當兒,玉環也沒想到父親會送命。

  父親這回打了敗仗,往日卻是盡打勝仗的,打了勝仗也抓俘虜,玉環記得父親沒殺過他們,有的放了,有的則歸順了父親。岳大江團長就是歸順過來的,歸順過來後,父親依然讓岳大江當團長。

  然而,這一回要歸順的是父親了,玉環想,要父親以旅長兼鎮守使的身份歸順張師長怕不易哩。

  母親大約也想到了這一點,叫玉環看好弟弟,自己要下車。

  湯副旅長的太太見母親往車門口走,也跟了上去。

  守在車門口的灰兵卻把她們攔下了,死活不讓她們下去。

  這當兒,月臺上的景象是平和的,小軍官掏出煙給父親吸,還給父親點了火。

  父親吐著淡藍的煙霧問:「張師長呢?」

  小軍官說:「就到,就到。」

  父親點點頭:「好,好,你們張師長這仗打得漂亮,我服他。」

  父親就說到這裡,張師長過來了,是從車站方向過來的,玉環看得清楚。張師長比父親年輕,是個矮胖子,走路像鴨子,一擺一擺的。

  在那個傍晚玉環是不認識張師長的,湯太太認識。湯太太說,喏,那是張師長,於是,玉環也就認識了張師長,認識後再沒忘記。

  張師長一過來,父親馬上迎上去向張師長敬禮。

  張師長不還禮,還破口大駡:「媽了個巴子,你老孫頭也有今天?」

  父親訥訥說:「我……我對不起師長……」

  張師長拔出槍,用槍指著父親的額頭道:「就這份熊樣,你也佩戴兵?」

  父親被迫低下了花白的腦袋:「不……不配,不配……」

  張師長冷冷一笑:「不配帶兵,就給老子死去吧!」

  吼畢,張師長真的把槍摳響了,連續三槍,當著她們母子三人的面,把父親打死在腳下的月臺上。父親轟然倒地時,身上迸出的血濺到了張師長烏光鋥亮的馬靴上……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不說玉環一家子,就連月臺上張師長自己的下屬官兵也驚呆了。

  玉環渾身戰慄,就像自己挨了槍似的,不知叫了聲什麼。

  弟弟哭喊著往車下沖,湯副旅長的太太一把把他拉住了。

  母親暈倒在車門口……父親在溪河車站,在那個羞辱的傍晚永遠結束了自己的軍人生涯。

  那個傍晚因此變得漫長無際,像一片濃重的烏雲籠罩在玉環頭頂,玉環從此之後再沒從那個傍晚走出來。

  後來的許多事,許多和那個傍晚毫無關係的事,都讓玉環聯想起那個沉重的傍晚。

  §第四十九章

  父親的死對母親來說是個沉重打擊。

  母親在父親遇難幾個月後,癆病加重,臥床不起,秋天便死了,死時大口大口吐血,吐得滿床滿地都是。

  玉環在噴湧的血水中看到了父親的臉,和映在父親臉上的血紅陽光。

  玉環覺著父親還在,正守在病危的母親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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