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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蔔守茹又問:「當年把我爹送到鄉下,我爹恨我,今個兒你回鄉下也會恨我麼?」

  仇三爺哽咽道:「我……我不恨你,你信得過我,讓我替你弄了十幾年轎,也……也讓我長了見識,我……我得謝你呢!你……你比你爹強,比馬二爺更強,今個兒滅……滅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這時,外面的街上已響起了馬蹄聲,還有大兵們沿街跑步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時而遠,時而近,有一陣子似乎就在獨香亭茶樓門前響。

  趙管事預感到要出事,勸蔔守茹快離開這裡,出城躲躲。

  蔔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爺敘舊:「三爺,還記得你和巴哥哥抬我進城那日唱的歌麼?就是在大禹山山耪上唱的那支。」

  仇三爺問:「是《迎轎入洞房》吧?」

  蔔守茹道:「是哩。那歌怪好聽的。三爺,你還能唱麼?再唱遍給我聽聽吧。」

  仇三爺愣了一下,先是哼,後就拖著沙啞的老嗓門唱了起來:

  哥哥我抬轎吱吱呀呀走四方,四方都有叫我落魄的野花香。

  有心摘花怕呀怕呀怕紮了手,更憂心,更憂心憂心妹妹罵我是負心郎……就唱到這,王督辦的大兵提刀掂槍沖上了樓。

  為首的一個連長用盒子炮瞄著卜守茹高喝:「卜姑奶奶,老子總算找到你了!你和俺督辦、會辦作對,今個兒算作到頭了!」

  連長手上的盒子炮又沖著眾人挑了挑:「還有你們,也都他媽的作到頭了!」

  茶樓上的人都呆了,一個個僵屍也似的。

  只蔔守茹不慌。

  蔔守茹擱下手中的包子,用放在桌上的絹帕揩了揩手,平淡地問那連長:「是在這兒把我辦了,還是找個避人的地方辦呀?」

  連長道:「好個卜姑奶奶,還真有點膽氣!」

  蔔守茹笑笑:「不咋,沒你們王督辦膽氣大,他敢用連珠槍成百成千的掃人,我這姑奶奶就不敢!」

  連長哼了一聲:「你他媽還敢妖言惑眾!」

  蔔守茹不再理睬那連長,像啥也沒發生一樣,又對仇三爺說:「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馬上死,我也得聽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爺這才接著唱道:

  哥哥我迎轎吹吹打打入洞房,洞房亮亮我擁著妹妹心慌慌。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呀等得苦,為今日,我抬散了抬散了多少日頭和月亮……仇三爺唱得癡。

  蔔守茹聽得癡。

  愣在一旁的連長覺著自己受了輕薄,任啥沒說,悄悄走到仇三爺身後,手一抬,把盒子炮對著仇三爺的花白腦袋摟響了,只一槍就永遠打斷了仇三爺的歌聲……打畢,連長把槍瞄著蔔守茹,對蔔守茹說:「這下沒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會辦大人要見你!」蔔守茹整了整鬢髮,輕緩地立起,讓身邊的人替她系上那襲紅裡黑面的斗篷,又瞅著倒在一邊的仇三爺對趙管事交代說:「把……把三爺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燒兩把紙……」

  言罷,任誰沒看,抬腳就往樓下走。

  一樓人叫著姑奶奶,都哭了。

  §第四十五章

  這屋不是監號,卻是會客廳,蠻大的,四周都有窗子。

  窗上的窗簾都沒拉嚴,夕陽白亮的光正從西面的窗簾縫裡擠進來,斜長一條,逕自鋪到茶桌前。

  塵土在光中飛揚,給靜止的空氣造出了幾分無聲的喧鬧。

  正牆上有個帶抱春鳥的大掛鐘在滴答滴答走,看上去聽上去都很乖。

  桌上有茶,還熱著,白生生的水汽煙也似的飄,這讓蔔守茹生出了聯想,蔔守茹在那縹緲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燒的轎……呆了只一會兒,門就開了,連長和幾個挎槍的兵走進來,先把窗簾全拉開,放進了許多光,弄得屋子一下子很亮。後又於刺眼的亮中走到蔔守茹面前,說是金會辦立馬到,要蔔守茹放老實點。

  蔔守茹沒理。

  連長惱道:「你輕薄我這個小連長行,要敢輕薄金會辦,真就活到頭了,眼下修路,金會辦說一不二,王督辦都聽金會辦的。」

  連長的這番話剛說完,又有幾個兵擁著一個約摸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進了屋。

  中年漢子沒穿軍裝,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著領帶,腳上穿著白皮鞋。

  連長和兵們向中年漢子舉手打禮,中年漢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蔔守茹對面的椅上坐下了。

  卜守茹揣摩,中年漢子想必是金會辦了。

  果然是金會辦。

  連長口口聲聲叫著會辦,還指著蔔守茹對中年漢子說:「這就是唆使全城轎夫暴亂的卜姑奶奶。我們到她家去抓沒抓到,是在獨香亭茶樓抓著的。」

  金會辦「哦」了聲,把目光投過來,盯著蔔守茹看,看著看著,目光和臉色就不對了,眉頭緊皺著訥訥道:「你……你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這,你這臉咋這麼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見過你?」

  卜守茹原倒沒怎麼注意金會辦,只在金會辦進屋時無意中瞅了一眼,後就偏過身子去喝茶。

  聽得金會辦這般說,蔔守茹便也認真去看金會辦,一看就愣了:這哪是金會辦?分明是夢中常見的巴哥哥,只不過比夢中老相了些,臉上有塊疤,大約是在這十幾年的征戰中被打的。

  蔔守茹立起來,愣愣地盯著金會辦,慘絕地叫了聲:「巴哥哥……」

  金會辦也站了起來,還向蔔守茹跟前走,嘴裡說著:「啥巴哥哥?兄弟姓金,叫金實甫。」

  蔔守茹不信:「你騙我,你……你是巴哥哥……」

  金會辦又想了下,眼睛一亮,叫了起來:「兄弟……兄弟記起了,兄弟見過你,確是見過你!在辛亥年的春裡見的你。當時,滿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轎送兄弟出的城……」

  金會辦這麼一說,蔔守茹也想起了當年。

  當年那革命党就像巴哥哥,現今仍是像,難怪會弄錯。

  又記起當年在轎裡,一左一右坐著,自己因著革命党像巴哥哥就想過和革命党走……蔔守茹這才恍恍然問:「你……你不是巴哥哥?是……是當年那革命黨?」

  金會辦連連點頭:「是哩,是哩!」

  蔔守茹仍如在夢裡,看著金會辦還覺著像巴哥哥,說話的聲音便輕柔:「那當兒你不是這身洋裝扮,你……你像個秀才。」

  金會辦笑了:「怎說像秀才,兄弟原本就是秀才麼,還應過鄉試,只是沒得中,也沒進學,後就革命了。」

  蔔守茹說:「當時你膽真大,敢說滿人的朝廷長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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