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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馬二爺借迎聘的機會,再一次向父親和石城顯示了他的成功,把迎聘變作了一次勝利的展示。

  父親不傻,啥都看得出,偏做出看不出的樣子,只說馬二爺給面子,納妾動轎,這般操辦,破了祖上的大規矩。

  而她在那當兒滿心想著的則是,要讓全城八十二家轎號的轎夫們都知道,她蔔守茹以卜家閨女,馬家小妾的身份,就要開始她統一全城轎業的爭戰了。她不光是出聘,也是出戰。

  無可置疑,那是個野心勃勃的日子。

  迎聘的各式轎子塞滿門前的劉舉人街,馬二爺特為她做的八抬大紅緞子的花轎進了門,喇叭匠子、禮儀執事站了一院子,鼓號齊鳴,場面也實有幾分像打仗。

  麻五爺算是大媒,極早便坐著藍呢大轎來了,帶著徒子徒孫幾十口子,鬧騰得整條劉舉人街沸沸揚揚,後來,又到卜守茹房裡鬧,還捏了蔔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的歪心。

  這無賴兩家來回跑著撮合這門親事時,就想占她的便宜,還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她娘家人。

  蔔守茹覺著日後用得著麻五爺,總不願得罪,就一邊讓人梳妝,一邊笑著對麻五爺說:「五爺,你得放尊重點,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個大媒,也說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爺涎著麻臉道:「咱還沒說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蔔守茹反問:「你想算啥人?」

  麻五爺道:「算個哥吧!」

  蔔守茹說:「這不虧了你?你這麼大個人物,咋著也得算個娘家叔吧!」

  麻五爺樂了:「嘿,你卜姑娘抬舉!」

  說著,又用髒兮兮的手去摸蔔守茹的臉。

  蔔守茹實是無可忍耐,把麻五爺的手撥開了,道:「做叔就得有個做叔的樣子!」

  麻五爺說:「喲,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臉就沒樣子了?啥話呀!」

  又嘿嘿乾笑著說:「馬二那老小子不好對付哩,日後你這用著叔的地方多著呢!」

  蔔守茹知道這是實在話,便道:「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只有你這一個娘家人了,不是你這麼操心費力,只怕也沒這門親事呢!」

  麻五爺說:「你這是罵我,我知道你不喜這門親事。」

  蔔守茹笑道:「誰說我不喜?我偏就喜這門親事呢!五爺,你候著,回門那日我謝你一桌酒。」

  麻五爺頭直點:「好,好,我就候著了,到時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蔔守茹只當沒聽出麻五爺話中的話,又說:「往後呢,也少不了要打擾你。你可不興推的喲,這門親事你給我做了主,我就賴上你了……」

  麻五爺哈哈大笑:「好,好,能被你這丫頭賴上,也是我五爺的福分!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爺我!」

  父親那當兒是憂鬱的,臉面上卻做出歡喜的樣子,陪著馬二爺派來的娶親太太說話、喝茶,還時不時地用獨眼向裡屋看,蔔守茹弄不清這廢人是想把自己的親閨女多留一會兒,還是想把親閨女早點打發走?

  馬二爺知道父親廢了,不能再和他鬥了,加上又有麻五爺和五爺徒子徒孫的壓力,就信守了承諾,把原想在石城大觀道以西設置轎號的主意打消了,請麻五爺和幾個頭面人物做中人,和父親言明:六禮成就之後第三日,閨女回門,西城三十六家轎號重新開張。

  蔔守茹因之便想,父親大約是想她早走的,這鄉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將開張的轎號了,這真好笑……自然,這日蔔守茹也是掛記著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後再沒來過,死活不知。

  卜守茹算著巴哥哥這日會來,哪怕為見她一眼也會來的。

  因而,一直拖著,等著,和麻五爺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全然不顧父親和馬家迎親主僕的不快,還老向門外瞅。

  待得臨近中午,實是無了指望,蔔守茹才出了裡屋,到得正堂,面對癱坐在太師椅上的父親,木然磕了頭,起身上了八抬紅緞大花轎。

  大花轎在炮仗鼓樂聲中輕起,城堡也似的沿劉舉人街,上天清路,繞大觀道,一路東去。

  花轎最前面,有金瓜鉞斧朝天鐙,飛虎旗,還有借來助勢的紅底黑字的肅靜回避牌。其後四鑼開道,四號奏鳴,十六面大鼓敲響。鼓隊後是嗩呐隊,嗩呐隊中不僅有嗩呐,還有笙笛和九音鑼。然後是兩對掌扇,兩對紅傘。最後才是蔔守茹乘的轎子。

  蔔守茹坐在轎裡,看不到轎外壯闊的場面,卻能感到那場面的非凡,她覺自己配得上這種非凡。

  許多年過後她還說,在那日的轎裡,她已知道自己能成事了,總認為飄在街上的轎子全是她的,全是。

  喧天的鼓號聲震顫著石城腐臭的空氣,也吵得蔔守茹耳朵疼。蔔守茹便想起了八歲進城時的那乘冷清的孤轎。

  那是小轎,兩人抬,前面是巴哥哥,後面是仇三爺。

  仇三爺老扯著嗓子唱《迎轎入洞房》,沒頭沒尾。

  仇三爺不唱時,便很靜,只有轎杠響,腳步響,還有耳邊的風聲。

  風是從山上吹來的,帶著花香味。

  小轎沒遮攔,四處看得清,遠地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

  巴哥哥抬轎抬得熱,把小褂搭在肩上,光著背……更惦念巴哥哥了,一時間甚或忘了自己已經出戰,只記著巴哥哥,還在心裡恨恨地罵,罵巴哥哥黑心爛肺。一邊罵,一邊又騙自己,心裡對自己說,她坐的花轎,身前的儀仗,身後浩浩蕩蕩的小轎、差轎,都不是去的馬家,而是去的巴哥哥家。

  巴哥哥的家在山後,她知道。

  巴哥哥說,娶她時,一定回山後,讓山後的父老族人都見見她。

  她當時還不願呢,說,「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

  現在,真想到山後,和巴哥哥一起去,讓巴哥哥擁著她。

  到了馬家,臨和馬二爺拜天地了,蔔守茹還想,這時候只要巴哥哥來,她就橫下心,把已謀劃好的一切都甩了,不要轎號、轎子,只要個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不分開。

  巴哥哥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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