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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找老樊,樊福林!」

  「你是——」

  「我姓趙,趙雙!」

  「什麼?你……你是趙……趙書記?」

  「咋?不認識了?咱們還是難友哩!一塊兒在牛棚裡呆過三個月,忘了麼?唵?」

  不太可能。樊福林使勁擠了擠眼,又把面前的雪人打量了一番。雪人高高的個子,身寬體胖,左臉頰上有一條若隱若現的褐色傷疤,兩隻凸凸的眼睛裡躲藏著一股捉摸不透的光亮,寬厚的嘴角掛著一絲嘲弄的微笑。

  是的,恍惚是他。可他到這兒來幹什麼?難道這個剛上任的小鎮父母官,會對他治下的一個小小的臣民這麼多情麼?樊福林心裡很有些疑慮。

  「嘿嘿,屋裡坐!屋裡坐!」

  趙雙抖抖身上的雪,走進了屋。

  對門坐著的劉福壽慌忙站了起來,瘦腿在慌亂中撞到了桌腿上,他顧不得痛,在咧嘴吸氣的同時,把一個熱情的笑及時推上了臉頰。

  「哎呀,趙書記,快,這裡坐!這裡坐!」

  「哦,老劉,劉師傅,你也在這裡?咋?身子骨還硬朗麼?」

  「還好!還好!虧您書記想著!我正說哩,趕明兒過了年,夥著老樊去看看您!」

  說著,劉福壽殷勤地把趙雙往上首的座位上拉,仿佛他是這裡的主人。

  趙雙立著沒動。

  「趙書記,嘿嘿,您,嘿嘿,您還喝點麼?」

  「還喝些?啥意思?來到這個小鎮,我可是連一滴酒都沒撈著喝!」

  樊福林有點窘。

  「您……您不是從阮……阮部長家來麼?」

  「我到他家去幹什麼?拜土地?我這個書記不是替他當的!」

  樊福林一怔,馬上便反應過來,臉上的笑益發動人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趁他難得的下凡,得把房子的事提提。他娘的,有棗沒棗揍一杆子再說。

  「嘿嘿,我瞭解您趙書記,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麼?你從來不吃姓阮的那一套!您,咂咂……大夥兒……嘿嘿,都敬著您呢!所以,我一聽說您又回咱這兒工作了,馬上便到鎮委找您,心裡揣摸著,咱鎮上可來個青天大人了!哎,老劉哥,我可是這麼說過不?」

  「是的!是的!您直誇咱趙書記清明哩!」

  劉福壽給樊福林一個順水人情。

  趙雙笑了,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動。

  「想來纏我的吧?唵?!老樊呵,你現今可是咱劉窪鎮的聞名人物嘍!」

  趙雙在錢書呆子身邊的床上坐下了。劉福壽強忍著腿上的疼痛為他擺上了酒杯、筷子,那酒杯還當著趙雙的面,特意用熱開水燙了兩遍,以暗示自己的虔誠。在他看來,樊家來了這麼一位天子般的貴賓,自然也是他的光榮。

  錢書呆子卻有些麻木,淡漠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激動,自然更談不上了。趙雙在床沿上坐下時,他連屁股也沒挪一挪。

  不料,趙雙偏偏認識他。

  「你是小錢吧?打火機廠的技術員?」

  「是的,你咋知道的?」

  「許多人向我談起過你,說你為了不使打火機廠關門,正研究改造現有設備,搞轉產哩!好,小夥子,有能耐!」

  書呆子眼皮一翻。

  「有能耐有啥用?在咱這兒可是奴才比人才吃香!」

  「哎,哎,小錢,可甭這麼說,眼下可是趙書記來掌舵了,您等著吧,有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來,我們喝酒!」

  「喝酒,喝酒!」樊福林也跟著嚷,「趙書記,嘿嘿,您看,咋喝?」

  趙雙看了樊福林一眼,立刻在他瘦削的臉上發現了許多虛假的東西,這種虛假的東西也同時共存于劉福壽的臉上。他感到一陣陣難堪難受。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小鎮的世風墮落成這個樣子,人們對權力的敬畏達到了這種刻骨銘心的程度!幾天來,當他以一個鎮委書記的身分出現在這個小鎮社會上時,幾乎處處看得到這種虔誠的虛偽,做作的熱情,硬性擠壓出來的笑臉。

  他點燃了一支煙,把酒杯往邊上推了推:

  「老樊,甭喊我書記,你還把我看做在牛棚裡,咱們是平起平坐的!」

  「嘿嘿,書記,您,嘿嘿,您開玩笑了。我也知道當時您是冤枉的,嘿嘿,您,千萬甭誤會,當初,我可沒打過您的小報告。打您小報告的是豬頭!他娘的,現在我還不理他哩!」

  趙雙想哭一場,想好好哭一場!我們的人民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上任僅僅三天,他心裡便象塞了一塊鉛。三天來,他走遍了小鎮的每一個角落,看到的聽到的,都使他觸目驚心。粉碎「四人幫」幾年了,這塊土地的上空依然籠罩著濃重的陰雲。打砸搶分子,造反分子,依然掌握著這個小鎮上的一部分權力,他們自恃有阮士傑這個樹大根深的靠山,甚至敢在公開場合明目張膽地攻擊三中全會而不受處理。在郵局門口的撲克攤前,在大窪子裡的說書場,粗俗,依然象無形的君主,統治著這塊土地。望著那些風燭殘年的退休老工人坐在太陽底下捉蝨子、頂鞋底,他眼圈紅了,他覺著內心有愧。

  他搖搖頭,端起杯,一飲而盡。

  「老樊,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其實,十年前他們就知道搞錯了,至少知道你不是什麼上校,從那張照片上是看得出軍銜的。可他們出於政治需要,硬是將錯就錯,冤枉了你這麼多年!」

  「哦?有這事?」

  「三中全會後,他們抗不住上面的壓力,給你平了反,可生活上卻沒給你任何幫助。這是不對的,我今天下午已正式通知房管所,重新給你分配住房。你是個建築工人,七級瓦工,為咱們小鎮蓋了一輩子房子,就憑這一點,也該分給你一套像樣的房子!」

  樊福林愣住了,一口菜含在嘴裡竟忘記了咀嚼。這……這是真的麼?這是共產黨的鎮委書記說的?難道這個世界真的要變變樣子了?難道這個小鎮要有真人出世了?他半信半疑,將信將疑,他把眼睛微微抬起,緊緊盯住趙雙的臉,試圖從那張臉上找出一些破綻。然而,沒有,那張臉上充滿真摯、深情。

  「趙書記,不,老趙,這是真的?」

  趙雙點點頭。

  他心裡一陣潮熱,象竄過一團火,滾過一股電。眼眶有點發濕,眼睫毛有點發粘,視覺漸漸模糊起來,趙雙的面孔一時間分化成兩個,兩個趙雙都在平等地向他微笑。

  「老樊,我的老同志呵,別這麼瞅著我,我心裡也難受!」

  趙雙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嘴角有些抖。

  「不讓你正正經經、堂堂正正做人的,不是共產黨,至少不是真共產黨!『四人幫』被粉碎了,可他們的基礎還沒有徹底消亡,我們可要把咱們的黨和他們劃劃開,甭把自己的腦袋攪糊塗了!」

  兩滴老淚,不知不覺從眼眶裡滾了出來,順著鼻根,緩緩向嘴角淌。樊福林一把揩去了,使勁點了點頭。他覺著自己在做夢,在做一個期待已久的夢。

  「我也要批評你!」

  「你說,老趙,你說!我……我聽著哩!」

  「過去,社會待你是不公平的,可這不應該是你自暴自棄,玩弄社會的理由哇!咱們靜下心想想,這幾年咱是怎麼過來的,愧不愧?咱自己就一點責任也沒有麼?做人就那麼容易?!」

  樊福林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住趙雙的手。

  「老趙,你……你……你罵吧,揍吧,揍我一頓吧!你看我這個樣子,哪還象個人!連一個好端端的兒子都讓我教瞎了!我……我……我也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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