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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王隊長摟著蕊芳道:「蕊芳,我這一生有個你就夠了。你說殺,我就去殺,就算為你死了也無怨。」蕊芳紅著眼圈說:「你別說這話,你若真算定要死,咱倒不如逃。」王隊長慘笑道:「逃啥?咱一逃,這老頭子的家產誰得?咱不逃。」蕊芳撫弄著王隊長鬍子拉碴的臉說:「那你就想細點,把事幹乾淨了。袁季直你別殺,就讓他逃出去做個兇犯最好。」王隊長問:「若是袁季直不逃呢?」蕊芳道:「他不敢不逃,他和南如琳本來就有私情,大少爺再一死,他不逃還說得清麼?」王隊長心一狠:「袁季直要真不逃,我……我就乾脆連……連他一起幹掉算了!」

  蕊芳不同意:「能放他一條生路還是放他一條生路吧,咱今兒個這麼做,本就出於無奈。但凡還有一點辦法,我……我也不想走這一步……」王隊長點點頭:「好,我都聽你的。」

  這夜,王隊長和蕊芳都生出了決死的悲壯,就像被獵人追趕的野獸,要趕在獵人手中的槍摳響之前把獵人撲倒。事過多年以後回憶起來,蕊芳還認定她當時的決斷並不錯:當危險來臨的時候,只有膽小的傻瓜才會在別人的槍口下逃,聰明人的反應只能是出擊。這是她在郝公館三年陰森生活中得出的最好結論。

  §第十七章

  這便到了那個災難性的日子。

  災難性的日子來臨時並無徵兆,一切俱與往常一樣嫺靜安謐。初冬的太陽一大早便在湛藍的空中懸著,把同仁裡的士敏土街面和街面兩旁的公館洋房照得明晃晃的。和暖的陽光下各公館和領事館的汽車、包車在街上來回跑著,陣陣喇叭聲和車鈴聲傳得很遠。中午時起了一陣風,天光模糊了幾個鐘點。到得傍晚,紅紅的日頭又冒將出來,於西方的天際赫然浮著,燒得滿天落霞一片絢麗。郝公館的太太兒女們照常到二進院子的飯廳吃晚飯,都不經意地浸身於落霞的紅光中,只九太太蕊芳抬頭看了看天——並沒看到落霞,只看到西天那邊浸漫過來的天光,隨口對南如琳說了句,天真好,吃過飯到花園坐會兒吧。南如琳應了,後就在花園裡和蕊芳坐了一會兒。

  蕊芳這日有些怪,嗣後回憶起來,南如琳還記得,蕊芳不像平常對她那樣親熱,看她的目光顯得很冷漠,臉上卻笑著,有點假兮兮的。南如琳原以為蕊芳把她叫到花園裡,是想和她談袁季直——王隊長知道的事,蕊芳必已知道,她再瞞蕊芳也沒意思。已想著蕊芳若問起來,就和蕊芳說。可蕊芳卻沒問,只談些無關緊要的閒話。

  南如琳那當兒已後悔對大少爺說得太多,也不敢主動把話題往這方面扯,怕蕊芳認真起來不好辦。蕊芳和她說過,自己和王隊長是要長好下去的,下半輩子還要靠著王隊長。她也答應過蕊芳,永不把蕊芳和王隊長的事說出去。可她竟食了言,不知出於啥心理和大少爺說了,這就對不起蕊芳了。

  坐了一陣,覺得冷了,南如琳對蕊芳說,怪涼的,咱回吧?蕊芳並不反對,二人就起了身,向四進院裡走。

  在月亮門前迎到了大少爺和王隊長。他們像是從王隊長屋裡出來的,兩人都穿著便衣。大少爺身上是南如琳極眼熟的寶藍色暗花緞夾袍,夾袍外套著件黑緞子小坎肩,王隊長是一身利索的短裝。

  這是南如琳最後一次見大少爺,可南如琳那當兒不知道,大少爺也不知道。南如琳和大少爺走到對面了,看著蕊芳和王隊長在面前,頭一低想過去,連招呼都沒和大少爺打。倒是蕊芳和他們都打了招呼。

  大少爺和蕊芳打著招呼,眼睛卻盯著南如琳說:「南十娘,我……我想和你說句話。」

  南如琳在月亮門下站住了,扭頭瞅了大少爺一眼:「你說。」

  大少爺遲疑了一下,卻啥也沒說,揮揮手道:「算了,明天再和你說吧!」

  回到房裡,南如琳便想:大少爺要和她說什麼?該不是說袁季直吧?大少爺說過要去會會袁季直的,只怕是會過了,要把袁季直的底和她說說,讓她做那奔與不奔的決斷。南如琳一點沒想到,方才大少爺正是去會袁季直,且把一條性命賠了上去。

  在房裡躺著看書時,就聽到外面隱隱響了槍。是三響抑或是四響記不得了,反正是響過的。聲音不很大,仿佛豆芽稈一般的小炮仗。南如琳沒在意,也真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孩子在放炮仗。直到前面幾進院子鬧起來,說是出事了,她才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隨著擁出來的家人趕到前院客廳,看到渾身血淋淋的大少爺,南如琳這才恍然悟到,災難已經發生了。這是個將會被她永遠記住的日子。

  大少爺半邊俊美的臉龐已糊滿了血,胸前也濕漉漉的,那件寶藍色的緞夾袍被血水浸得發暗發青,上面還有兩個彈洞。和大少爺一同出去的王隊長身前背後也有血,不知是背大少爺回來時沾上的,還是自己也受了傷。王隊長守在大少爺面前哭,說是自己對不起大少爺,沒護好大少爺。

  據王隊長說,大少爺要他陪同去見靜園的袁季直,不知是為了啥事,他問大少爺,大少爺也不說。和袁季直約好的見面地點在「新共和」後面的小樹林裡。走到半路上,大少爺才沒頭沒尾地說了句:「袁季直要是敢動手,你就給我揍他!」不料,那袁季直早就有了準備,和大少爺一照面,二話沒說,就拔出了槍,打死了大少爺,也傷了他……

  南如琳聽得心驚肉跳,就像自己也挨了槍,一時間身子發軟,直想往下癱……

  一隻從黑地裡伸過來的手把南如琳擁住了。

  是九太太蕊芳。

  蕊芳悄悄俯在南如琳耳邊說了句:「沒咱的事,咱走吧。」

  南如琳神智已不甚清楚,腦子裡嗡嗡亂響。蕊芳的話根本沒聽見。可蕊芳靠過來摟住了她,她是知道的。她就勢依在蕊芳身上,仍癡呆呆盯著面前大少爺的屍體看。

  大少爺的屍體夾在眾多家人哭泣的面容和身影中晃動,就像飄起了似的。南如琳總覺得大少爺還會活過來,和她把沒說完的話說完。大少爺和她說過,明日有話和她說哩!

  眼淚不知不覺下來了,順著臉頰直往下落,後就禁不住哭出了聲。

  南如琳想,大少爺今日這死與自己有關,是自己害了大少爺。王隊長怕牽扯他和蕊芳,沒把事情的底細全說出來。可她卻不怕,就算王隊長這當兒把一切都說了,她也不會怨王隊長的。她自己去死,決不扯上任何人。

  還有就是對袁季直的恨。袁季直幹啥都不考慮別人,過去是這樣,今天仍是這樣,實是沒有一點責任感。大少爺本意是要幫她和袁季直的,袁季直竟把大少爺殺了,這實在是沒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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