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喧囂的曠野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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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千號人一路呼叫著「剷除官窯局」,象鋪天蓋地的巨浪,漫上了高高的運河大堤。 連接著京、杭的古老的大運河象睡熟了一般,靜靜地躺在廣闊的原野上。兩道高約丈餘的堅固的大堤,象兩條看不見首尾的巨龍,擁著一河清波流向遠方。由於運河上游、中游連降大雨,乾涸了大半年的河床裡又蓄滿了水。這裡的河道寬約十餘丈,站在堤埂上看去,河面象寬闊的湖。 有人向河裡扔石頭。 河面上的靜寂被打破了,墨緞子一般的河上濺起了許多浪花。泊在河面上的一些民船上亮起了燈火,船家們披著衣服爬將起來,茫然地向岸上看。 投到河裡的石塊越來越多。 船家們開始罵人,嗓門兒粗野,南腔北調。 堤岸上的人也罵,道地的本縣土話,惡毒而辛辣。 盲目的窯民在堤岸上折騰時,卻有一騎快馬悄無聲地越過人群,直奔前方。紀總爺查封民窯後,恐毀窯之事重演,著人飛報官船,離岸回避。不料,卻也晚了。 擁擠在堤岸上的窯民罵的罵,打的打,直到掀翻了一條船,才知道弄錯了。於是,潮水般的人群又一齊向前擁去,留下一片冤屈的哭聲。 沿著堤岸轉過一個緩緩的大彎子,一個連接著村落的運河碼頭在這邊堤埂上出現了,官窯局的燈籠赫然高掛,靠近岸邊,一排溜泊著十八、九條官家的大船。那些大船大都沒卸,油黃色的雨布下面,蓋著一噸噸沉重的鋼鐵,一條條船吃水都很重。 官窯局的燈籠下,幾個得到警報的巡夜人緊張地徘徊著。燈光恍惚中,可以看見幾位船民正在急急忙忙地解纜起錨。 十幾條重載的官船一時半刻動不了,瘋狂的窯民卻一陣風似地卷來了! 無情的絞殺,毀滅性的報復開始了。楚大爺聽見了吳大龍的叫喊聲,聽到了他所熟悉的許多嘍羅的叫喊聲,聽到了官窯局巡夜人的哭喊、求饒聲。 官窯局顯然沒有早些料到封禁民窯會激起民變,沒有早些料到憤怒的窯民會拿洋機器開刀。運河碼頭上根本沒有任何防範措施,他們甚至沒有將滿載著機器的船隻泊到河心去。而他們想到這一點時,已經晚了。 這是官窯局的悲劇。 一時間,小小的運河碼頭上出現了空前的混亂,素有刁民之稱 的,圓滑精明的土著窯民們變得不那麼冷靜了,什麼《大清律例》,什麼官府尊嚴,什麼安份守己,全不在考慮之列了,鬧呵,吵呵,叫呵……夜色能遮掩一切罪惡,喧囂會淹沒一切禍心,你幹了什麼,誰也不會知道,況且,法不制眾,皇帝老兒拿他們也沒有辦法哩! 十幾個漢子七手八腳,先把幾個可憐的巡夜人剝了個精光,赤條條地拋到了河裡。 與此同時,又有許多人毫不客氣地掀了堆在碼頭上的許多叫不上名的鐵傢伙。有些人乾脆把那些能搬得動的東西,搬起來往河裡滾。 夜空中響起了一個洪亮而又有點嘶啞的聲音: 「兄弟爺們,下河去,把船給掀了!」 「掀船呵!」 「掀呵!」 「掀呵!」 有兩條泊在外側的官船已解下纜繩想逃跑,可哪還走得脫!黑壓壓一片巨大的由人組成的陰影,有聲有色地壓了過來,先自把那兩條脫了纜的官船掀了個底朝天。其它官船上的船家、船伕一看大事不妙,紛紛跳到水裡,各自保命去了。 又有幾條官船被掀翻在河裡。 沒遇到任何反抗,這完全是一種肆無忌憚的破壞,是一種在瘋狂的仇恨心理驅使下的野蠻報復。他們把那一船船洋機器,看成了官府的化身,他們記起了官府許多許多的壞處——他們的記憶力在這時往往是極好的。於是,行動便更加激烈,下手便更加無情。 他們感到自己在履行正義的職責。 喧鬧、叫嚷、哭喊,以及各種器械的撞擊,物體落入河中的聲音,人在水中的掙扎聲,混合在一起,組成了這段河床,這塊土地痛苦的呻吟。這痛苦的呻吟聲,在萬籟俱寂的夜裡顯得格外響亮…… 楚大爺沒動手,然而,卻感到了一種滿足。眼前的情景,使他不由地憶起許多值得回憶的事情。他想起了他所參與的——也許可以說是他發起的前兩次窯業戰爭,想起了幾次類似的壯闊的械鬥場面,他耳旁響起了一連串的轟轟烈烈的爆炸聲……哦,有了點小小的遺憾!今夜的一切都很好,唯一的不足,便是沒有那轟轟烈烈的爆炸聲!而這第三次窯業戰爭是應該用爆炸來結束的! 楚大爺的眼睛濕漉漉的。 兩滴渾濁的淚珠滾下了他的眼簾…… 這場無組織而有計劃的大規模的破壞行動持續了近兩個小時,行動的結果是:十幾船井口設備和泵站設備沉到了河底下,官窯局的一筆白花花的銀子捐給了河神爺。 卻不徹底。泊得較遠的一船蒸汽機未能掀翻,其實,原本是可以掀翻的,卻來不及了。五更時分,天色已漸漸白亮起來,不知誰亂喊了一聲:「官兵來了!」窯民們便一古腦地散了夥。 窯民們終歸還是怕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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