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喧囂的曠野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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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衣也脫完了,赤條條的一堆胖肉很不諧調地豎在燈光下。胖子有了點羞慚,眼睛不敢向別處瞅,只盯著地下看。 「給老子穿上!」 一道威嚴的命令。 胖子笨拙地給劉東河穿衣服,與此同時,劉東河又發出了第二道命令: 「你們這些婊子養的都給老子聽著!從現在起,你們都不能再穿衣服了!衣服通通脫下來,送給有病有傷的兄弟爺們穿!快脫!現在就脫!」 就這樣,剝奪者被被剝奪者剝奪了。 東河吩咐身邊的窯伕將衣服通通抱走,分發下去,而後,衣冠楚楚地踏上了上窯的大吊筐。 ——他要象個人一樣,去和窯上的另一些人講道理。 站在大吊筐裡,他把油燈吹滅了,莊重地遞給站在窯口邊的劉叔倫,極動感情地說:「大哥,兄弟去了!若是此去再不回來,你們就不要派人上窯了,也甭等我了,再想別的法子吧!」 劉叔倫在黑暗中頻頻抱拳:「兄弟,保重!保重!」 通到地上的竹管兒敲了兩下,大吊筐抖動了一下,緩緩升了上去…… 開初,他看到的是一個圓形的小白點兒,隨著吊筐不斷上升,那白點兒不斷擴大,漸漸變成了一個白圈,仿佛一輪沒有生氣的僵死的月亮。 那是窯口。 離地面越來越近了,從頭頂上灌下來的風越來越清新,吊筐的上升速度也越來越慢了,離窯口還有丈余光景時,大筐乾脆吊在半空中不動了。他有了點疑惑:咋的?!耍玩什麼把戲?!他知道,只要上面的人一使壞,這吊筐就會重新掉到十餘丈深的窯眼裡,他的性命就完結了。 心,提到了喉嚨口上。 約摸過了一袋煙的時光,系著吊筐的大繩又索索抖動了,越抖越厲害,大筐上升的速度也猛然加快了,沒容他多想,已一下子提到了窯上口。 陽光,好一片陽光呵! 仿佛一陣轟轟烈烈的爆炸,那白生生熱辣辣的陽光,那使他懷念已久的陽光,那屬別人也同樣屬他的陽光,猛然將他擊倒了。他眼前燃起了一片紅彤彤的壯闊的大火,他在這大火中癱軟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睜開了眼睛,看清了周圍的一切。窯口的井臺旁,站著許多人,這些人全惡狠狠地盯著他看,窯主楚保義就在這些人中間,他端著一壺茶,蹺著腿坐在一張太師椅上。 他覺出了氣氛不對。這不象談判。 「哦,真上來了!」 楚保義看他的眼光象看一條狗:「怎麼?他們讓你講些什麼?」 他還在大筐裡。他覺著他不能站在大筐裡和這個不可一世的窯主對話,這對他來說很不利,一句話觸怒了對手,他就有可能摔死在窯眼裡。 他扶著筐沿往窯外爬。 一隻大手按住了他的腦袋。 他一把將那只手摟到懷中。 「住手,讓他上來!」 他牢牢抓住那手,跳出大筐,上到了井臺上。直到他兩腳在實實在在的土地上站穩,才把那只手還給了手的主人。 「說吧!」 楚保義若無其事地呷了口茶,眼睛瞅著壺嘴上的銅鋦子——那壺有些年頭了,壺嘴是斷掉的,據說有身份的人才使這樣的壺。 「楚窯主,兄弟爺們要上窯!」 「噢,一個大班幹完了麼?」 「迄今我們已幹了一百零六天!」 「唔,是該上窯了!楚某我講道理,為人哪能不講道理呢?對不對?」 「楚窯主講道理就好!」 「在窯下怎麼樣?還吃得飽麼?」 劉東河想了想,正常出炭時,煎餅、鹹菜窯上還是管飽的,這沒說的,於是,便如實地道:「吃得飽,只是……只是工頭亂打人。」 「亂打人不好!我可以管教!還有啥事麼?」 「我們要上窯,大班到期了!」劉東河重申道。 「噢,還是那個事呀!這好說!好說!」楚大爺滿面笑容,「老弟你也是講道理的,對不對?按道理講,我是該讓你們上窯。可是,你們也要考慮一下大爺我的難處呵!眼下咱縣挖窯成風,我一下子哪找這百十號人呢?!你們一走,我這窯就得關,一關,水就得淹窯。到時候,咱們都要倒黴,你們砸了飯碗,我沒錢賺,對不對?所以,就請你們幫幫忙,再幹二十天,二十天裡大爺我給雙份的工錢,每工二百四十文,怎麼樣?」 劉東河決不上當,搖搖頭道:「大夥兒家裡也有地,也要侍弄莊稼,不願延期了!」 「侍弄莊稼?給誰侍弄?給那些地主們?那又何必呢?!再說,今年旱了七個月,這陣子又雨水不斷,許多地方都澇了,哪還能種什麼莊稼?」 「反正我們要上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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