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喧囂的曠野 | 上頁 下頁
一二


  就在前兩個月,幾個餓得發昏的窮秀才找到監生老爺門上來了,別的沒帶,帶來了一大卷兒詩,說是要賣給監生老爺,換口飯吃。監生老爺勃然大怒了:這不明擺著是瞧不起老爺麼?!這不是抹角拐彎的講老爺「不通」麼?!老爺自己做得一手好詩,哪需要你們這種臭詩裝璜門面?!這把老爺看成什麼人了!監生老爺毫不客氣,命家人將他們打出了家院。

  監生老爺英明哩!他知道萬貫家私帶不到棺材裡去,也留不下來,能在世面上留下來的還是詩,象那什麼杜甫,死了上千年,人們一談詩,還要提起他呢!安知以後人們不會提起黃大元?!

  得意歸得意,為人也還得謙恭。

  監生老爺好不容易才收斂了笑容,做出了一副謙恭的模樣,連連道:「這詩做的不象樣子!很不象樣子!不才兩年前游昭陽湖,和幾位詩翁即席賦詩,未得好生揣摸,便借著酒興瞎寫了一通。諸位詩翁都說不錯,不才便塗鴉一番,掛到了這裡。須說明的是,這『點點』二字,是不才後來改的,原來是『只只』,我認為,這『只只』和『點點』便大不相同,須知,只只者,一隻、兩隻或三五隻也,而『點點』二字,其意就深遠多了……」

  「是的!是的!」

  「總爺閒暇時也做些詩麼?」

  「有時也胡亂湊合兩句。」

  「願請教!」

  「不敢!不敢!」

  監生老爺詩興大發,仿佛遇到了知音一般,和總辦老爺大談其詩詞歌賦,最後,執意要和紀總爺一起即席賦詩,以「夜雨偶遇」為題。

  紀總爺推卻不過,只好從命,正握筆凝思之時,工頭李玉龍帶著一個渾身透濕的泥人兒闖進了書房:

  「總爺,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

  「大洋井被炸了!」

  「什麼?!」

  紀總爺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擊,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身子竟情不自禁地抖顫起來。好大一會兒,他才恢復了常態,放下筆,一字未寫,拱手向監生老爺告別了。

  監生老爺大為掃興,木頭人一般拱著手,應酬著,將紀總爺送出了二進院的院門,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知音牽著大白馬出了大門的門樓子。

  轉身回到屋裡,監生老爺發現世界變了樣,一切都他媽的那麼不順眼!真的,還有什麼比做詩更重要的呢?而這個姓紀的竟摔下筆跑了!由此可見開窯之可惡!在黃監生老爺看來,生活中可以沒有煤窯,卻斷然不能無詩!

  猛然想起了訓導這幫小子們的職責,記起了大清的氣脈問題,覺出了事情的嚴重,加之詩情詩意尚未退去,監生老爺欣然命筆,飛舞龍蛇:

  夜雨蒼茫行人斷,

  百里青泉青芊芊。

  ……

  不好!這是他媽的什麼詩!不把人家的大牙笑掉了!

  監生老爺一把將墨蹟未乾的紙揉成一團,摔到一旁,又凝神苦思半晌,結果,盤旋在腦子裡的,依然是那句「夜雨蒼茫行人斷」。

  監生老爺歎了口氣,又將這句話寫到了紙上。

  下面該寫什麼呢?「偶遇紀翁在莊前」,太白,而且韻律不對!姓紀的狗大的年紀,何以稱翁?!該稱王八蛋!

  一氣之下,監生老爺當真寫了:

  「偶遇一群王八蛋!」

  蛋字的筆劃又粗又大,在白紙上變成了一個汪著墨的黑蛋蛋……

  監生老爺終於沒做成詩。這無疑也該歸罪於官窯局。監生老爺對官窯局的仇恨益發深刻了。

  九月二十五日晨,官窯局總辦紀湘南抵達縣城,拜會知縣彭心齋,商討緝凶之事。紀懷疑當地民窯介入此案,懇請縣衙遍查民窯,搜捕案犯,殺一儆百。彭卻雲:「饑荒未過,民心浮躁,不宜操之過急。」紀聲淚俱下,苦苦堅持,彭只得下令先行搜查饑民新辦之土井小窯。不料,此舉激起窯民眾怒,二十八日,千餘窯民、窯主、鄉民百姓圍住官窯局局房,聲言要搗毀仗勢欺人的官窯局……

  無可奈何,紀湘南只得將緝凶之事擱置一旁,就近選址,另掘新井,同時,修書直隸總督李鴻章,報知事情始末,極言辦局之艱險,請求制訂官窯專章,一體查封境內民窯……

  其時,官窯周圍之李家窯、張家窯已開始從地下向官窯進攻。九月二十九日,霸王窯窯主楚保義吞併官窯東北劉清俊父子經營之劉家小窯,組織百余名強壯窯伕,掠取官田下之藏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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