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喧囂的曠野 | 上頁 下頁


  十天以後,楚大爺準時將銀子還給了張敬文。十兩銀子畢竟不是一筆可以幹一番事業的財富,大爺也根本沒打算用它幹什麼事情。這只是他對文明世界的一次小小的試探,結果證明:這試探是成功的,也就是說,這個世界排斥窮人,但決不排斥有力量、有膽量的惡人,至少,它得作點讓步。要緊的是:你自己不要幹得過份了,不要越界——當他看到張敬文滿滿的錢櫃時,確曾動過拔刀子的念頭的,可他終於沒拔,如果拔了刀子,就越界了,他日後的前程也就毀了。

  楚大爺沒有搶劫,相反,卻把那十兩銀子按期還來了。張敬文覺得不可思議,再不敢把他當作等閒之輩看待,鄭重其事地請他喝了茶。

  一晃半個月。

  楚大爺再次拜訪張敬文——這次沒帶短刀,他又向張敬文借三十兩銀子,言明:一個星期後歸還,利銀照付。

  張敬文二話沒說,馬上將三十兩銀子如數給了他。

  楚大爺將這三十兩銀子換成大塊銀綻,加上二分利銀,於一個星期後還給了張敬文。

  就這樣,楚大爺在張敬文面前,也在許許多多有錢人面前建立了自己的信用,他在青泉縣的土地上有了自己的根基。

  次年秋,楚大爺向張敬文和另外幾個鄉紳借了一百八十兩銀子,悄悄買下了張敬文小窯旁的一塊生荒地,請了十餘個幫工,挖下了屬￿他自己的第一眼小窯。開春時,小窯見煤,楚大爺高價雇用勞力,身先士卒帶頭拼命,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速度和熱情掏煤,硬是在一個月裡掏空了張敬文那二十餘畝地下的大半藏煤。他做了一條煤洞子,攔腰割斷了張家小窯最豐厚的一塊煤田,迫使張家小窯步步後退。

  那陣兒沒有礦業法,沒有採礦律例,一切都是混亂而野蠻的。張敬文忍無可忍,命手下窯伕用黑色炸藥炸開了切割線,貫穿了楚大爺的煤洞子,結果,釀成了這塊土地上的第一場窯業戰爭。

  在張敬文炸開切割線的第二天,楚大爺用約摸半煤筐炸藥,抵住煤幫,炸毀了張家小窯的煤窩子,炸死張家小窯窯伕三人,炸傷十幾人,釀出了一場天大的風波。張敬文被死傷者的族裡親眷痛打一番,並為此付出了一大筆賠款。當時,人們並不知道這場慘案的罪魁禍首是誰,對爆炸的原因也不甚清楚,有人說是髒氣髒氣:窯下有害氣體瓦斯的俗稱。爆炸,有人說是吸旱煙引爆了火藥……

  張家小窯卻因此垮了台。張敬文被迫將小窯盤給了楚大爺,自己從此退出了窯業界,直到八年後安享天年。

  楚大爺在這塊土地上紮下了根基。他靠自己的力量奪得了應該屬￿他的機會。

  楚大爺的冒險生涯也由此而開始了。大爺膽量極大,完全不把《大清律例》看在眼裡,朝廷通緝的要犯、撚軍餘黨、土匪蟊賊,他都敢收留、啟用。第二次——光緒十二年爭奪小窯霸權的大械鬥,楚大爺就是以這幫人為骨幹進行的。械鬥的結果,他吞併了幾乎整個青泉北部小窯,獨立經營的、尚未被吞併的小窯也得按月向楚大爺交納窯規銀。

  楚大爺製造了一個神話。

  光緒十五年九月,當三百里青泉都在傳誦著關於楚大爺的神話時,這位神話製造者已著手醞釀第三場窯業戰爭——

  楚大爺要向官窯局宣戰了。

  這是一個蠻不錯的秋日的黃昏,楚大爺懶洋洋地依靠在自家窯場上的一棵碗口粗的刺槐樹樹幹上,兩隻小而有神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窯棚後面一排乾打壘的窩棚。他嘴裡咬著一根沉甸甸的狗尾巴草,粗黑油亮的辮子松松地繞在筋脈凸起的脖子上,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輕輕地撚著幾粒草籽,頗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兒。

  身後是一輪正在沉沒的精疲力盡的夕陽,和滿天血紅的晚霞。一隻蒼鷹在頭上盤旋,幾十丈外的窯臺上,畜力絞車發出沉重而刺耳的「吱啞」聲,幾十個地面推車小工在轉運著一筐筐剛剛從地下提升上來的煤炭,小木車箭一般地來回飛著……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窯場上決無一絲開戰的跡象。

  從表面上看,楚大爺的這座北一號小窯決不象一個戰爭的策源地,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幾幾乎乎和其它窯主經營的小窯無甚大的區別:兩座遮掩著窯眼的木頭窯棚,一個不太顯眼的矸石丘,幾座煤堆,以及一些窯伕們生活必須的地面設施。然而,這裡又確鑿的不同於其它小窯,它的窩棚裡、地底下藏匿著十餘個觸犯了《大清律例》的匪賊欽犯。

  現在,楚大爺面前便站著一個。這人叫吳大龍,原籍奉天,因打家劫舍,光緒十一年被山東巡撫衙門拿獲處絞監候,等待秋審。不料,就在那年六月,吳大龍買通獄卒,越獄潛逃,朝廷震驚之餘,降旨通飭嚴拿。吳大龍隱名埋姓,四處躲藏,後竄入青泉,投到了楚大爺門下。

  於是,吳大龍成了楚大爺手中的一張絕牌,作為一種交換,楚大爺成了吳大龍可靠的保護人。

  和官窯局開戰,不同於一般的民窯糾紛,搞得不好,會冒極大的風險,楚大爺決計使用這張絕牌。不說別的,光吳大龍這個名字,就足以使任何對手膽戰心驚,蘇魯豫皖四省,哪個不知道吳大龍?!

  楚大爺把咬在嘴上的狗尾巴草吐到地上,將辮子甩下肩頭,兩隻小眼睛正視著站在面前的骨胳寬大、肌肉發達的吳大龍,開門見山道:「老弟,這是一筆買賣,挺不壞的買賣!我反復考慮了幾天,覺得可以做!」

  吳大龍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疑惑地看著楚大爺,沒有作聲,他不知道面前這位爺字號人物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怎麼,你不感興趣麼?老弟,大爺我不騙你!這是一筆絕好的買賣,價錢也挺公道,我包你和諸位弟兄能撈一票子!」

  「究竟是幹什麼?兄弟我喜歡直來直去,楚大爺,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好!痛快!」

  楚大爺輕鬆得幾乎象開玩笑似的:「我反復思慮,覺著官窯局的大洋井擱在咱這地面上太沒道理了!我想把它端了!」

  吳大龍一驚,臉上變了些顏色,愣了半晌才道:「大爺,您考慮周全了麼?這官窯局後面可有李鴻章老大人,兄弟我端了它不要緊,大爺您可要應付他媽的數不清的麻煩呵!大爺,您老三思!」

  楚大爺沉著臉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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