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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錢惠人點了點頭,「我理解,尤其是你老領導的這份好意,我就更理解了!」

  于華北道:「看看,老錢,你好像又誤會了吧?你在經濟上比較謹慎,這一點搞清楚了,可在私生活上,在某些重大原則問題上,你並不是無可指責的嘛!尤其在你女兒盼盼的問題上,你這個同志責任很大,性質也很嚴重,讓我痛心啊!」

  錢惠人沉默片刻,「于書記,這我承認,我準備接受省委的任何處分,包括撤職!但對其他問題的調查,您和省委是不是也該給我—個實事求是的結論了?」

  于華北想了想,「忙過這陣子,我和省紀委會和你認真談一次的,該給你的結論,一定實事求是交給你。我再重申一遍:我和省委決不是要和你過不去,是職責所在,無法回避,你一定不要想得那麼多!」他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就是盼盼的問題,我和同志們也會實事求是的,既會考慮到特殊的歷史因素,也會考慮到你的難處,對了,馬達同志就很同情你嘛」在我面前為你做了不少解釋哩!」

  正說著馬達,馬達遠遠過來了,「哎,于書記、錢市長,你們來得早嘛!」

  于華北指點著馬達,笑道:「看看,看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又對錢惠人和田封義說,「好吧,錢市長、田書記,你們和馬廳長談吧,我得先到貴賓室慰問一下煥章同志的親屬!」說罷,和馬達草草握了握手,向大廳北側的貴賓室走去。

  錢惠人、田封義和馬達談了沒有,談的什麼,于華北不得而知,也沒再去多想。因為他知道,在這種政治社交場合,任何談話都只能是蜻蜒點水。不過,也正因為中國政治中有這種特殊的社交場合,老死不相往來的對手們才有了以死者的名義相聚一堂的機會,和彼此進行試探的可能。這有點像西方的假面舞會,真實面目在這種場合是看不到的,無非是以死者的名義「靜默三分鐘,各自想權經」罷了。

  來向劉煥章告別的同志不少,告別大廳聚著許多人。于華北緩步向貴賓室走時,不斷有人和他打招呼、握手、彙報。因而,他也就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腳步,——應酬。所有這些應酬大都與劉煥章無關,甚至有個別老同志今天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找他們這些活著的領導解決自己的問題,在貴賓室門口,他就碰到了—位。

  這是位年事已高的女同志,姓甚名誰,在哪個部門工作全記不起了,可那位女同志卻記得他,口口聲聲叫著「于書記」,談起了她的什麼副廳級待遇問題,說是她的處分早就撤消了,退休的副廳級待遇卻沒恢復。于華北怎麼也想不起這位女同志的故事,既不知她因何受的處分,何時受的處分,又不知為什麼組織部門沒給她恢復待遇。便苦笑著說:「老大姐啊,你的事,我們換個場合再淡好不好啊?」

  那位老大姐不幹,赫然叫道:「換個場合我哪裡找你們這些大領導去?!」

  于華北臉上仍掛著和氣的笑,「可我總不能在這裡給你開辦公會吧?」

  老大姐聲音更高了,「于書記,處分我時,你是省委秘書長,我的事你最清楚!現在你又分管組織和紀檢工作,我就得找你!」說罷,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份申訴材料,哆嗦著手遞了過來,「于書記,你給我批一下吧,我求你了!」

  于華北接過材料掃了一眼,試圖發現一些回憶線索,結果卻沒發現。

  材料第一頁全是報紙上搬來的套話,他便也不費心了,急中生智,一把拉過正在忙活的省委辦公廳副主任,將材料轉遞過去,「王主任,這位老大姐的事請仿,處理一下!」

  王主任迷迷糊糊接過材料,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那位老大姐又纏上了王主任,拉著王主任,向王主任訴說起來。借著這機會,于華北急速走進了貴賓室。

  貴賓室已人滿為患,裴一弘和趙安邦不知啥時已從貴賓室後門進來了,正在安慰劉煥章的夫人。劉家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和兩個兒媳、兩個女婿全到了。小兒媳沒來,據說是犯事後逃了,公安部門的通緝令也許馬上就要下發。

  然而,裴一弘卻在和劉煥章的夫人說:「……大姐,你放心,煥老不在了,我們還在嘛,能辦的事情我們都會盡力去辦,有些事你就不要多想了,要節哀啊!」

  趙安邦也說:「是啊,大姐,畢竟有我們嘛,煥老在與不在都是一樣的!」

  于華北覺得這哼哈二將話裡有話,似乎已和劉煥章的夫人達成了什麼秘密協議。會是什麼協議呢?十有八九是劉家兒女們的一堆爛事!劉家小兒媳不說了,受賄問題已立了案,只怕小兒子和小女兒也不會乾淨了,這些年舉報一直不斷啊!

  這時,劉煥章的夫人看見了他,帶著哭腔說:「華北書記,也謝謝你啊——」

  于華北不知道要謝他什麼,忙上前兩步,拉住老夫人的手說:「大姐,這都是應該的,沒有煥老,就沒有我們漢江省改革開放的今天,也沒有我們這些同志的今天啊!」又一一和劉家的兒女們握手,逐一安慰說,要節哀順變,節哀順變!」

  接下來,又和裴一弘、趙安邦他們說了幾句閒話,告別儀式就正式開始了。

  這是一場隆重的告別,用裴一弘的話說,他們今天聚集在這裡,是代表漢江省六千萬幹部群眾向一位功勳卓著的改革主帥進行歷史性的告別。

  身為省委書記的裴一弘親自主持儀式,發表了重要講話。省長趙安邦滿含淚水,於數度哽咽之後,讀完了悼詞。整個告別儀式沒用哀樂,而是使用了《國際歌》的旋律。這是裴一弘的建議。裴一弘說,劉煥章在醫院咽氣前,曾讓醫護人員一遍又—遍放《國際歌》。

  在《國際歌》的熟悉旋律中向劉煥章默哀時,于華北又走了神,不禁想起了多年以前參加過的另一場追悼會,那是前任甯川市委書記白天明的追悼會。據他所知,劉煥章那天因為要開省委常委會,研究寧川的班子,原來沒打算去參加,只讓省委辦公廳以自己的名義給白天明送了個花圈。

  後來,因為在省委常委會上和徐省長吵了起來,才臨時趕過去的,有點像毛澤東突然決定參加陳毅的追悼會。當時,小平同志南巡講話已經發展善打政治牌的劉煥章就利用白天明的死做起了政治和權謀文章,竟然在白天明的靈堂前統一了省委班子的認識,把他這個省委工作組組長兼甯川市委代書記調到文山做了市委書記,又把趙安邦和邵澤興這兩個先後在寧川闖禍下臺的幹部派回了甯川,並力排眾議,讓趙安邦而不是更具資歷和人望的邵澤興做了市委書記,甯川就這樣又一次遺憾地和他擦肩而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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