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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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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惠人呐呐道:「趙省長,我……我知道你肯定要罵我,我也想讓你老領導好好罵一通,你……你一直不罵我,也不找我,我……我倒真……真是個心思!」 趙安邦意味深長說:「錢胖子,我現在已經懶得罵你了,你就好自為之吧!」 錢惠人黯然道:「趙省長,不行,我……我就辭職吧,這我早和汝成說了!」 趙安邦故意問:「就為盼盼的事辭職嗎?你這個同志是不是有點心虛啊?」 錢惠人嘴很硬,「趙省長,我沒什麼心虛的,真的!除了盼盼這事,于華北他們絕對做不出我啥文章了,我再次向你老領導保證:我在經濟上是清白的,既沒貪污也沒受賄!我估計于華北或者裴書記很陝就會和你通氣,澄清我的問題!」 趙安邦心想,你錢胖子的問題可不是簡單的貪污受賄啊,你騙得了于華北,卻騙不了我!可他嘴上卻不好說,只道:「那好,那好,那你不必來見我了,想辭職你就去辭,自己給省委打報告吧!」他終於摟不住火了,聲音—下子提高了八度,「錢胖子,你幹的事你自己知道,我看你還是等省委撤來!」說罷,狠狠地合上了手機。 這時,專車已馳到省人民醫院大門口,緩緩停下了。 趙安邦勉強鎮定著情緒,動作遲緩地走下了車…… §五十 劉煥章的遺體告別儀式在省城十裡崗隆重舉行,可容納五百人的中央告別大廳被精心佈置得一派肅穆莊嚴。大廳正面牆上懸掛著劉煥章披著黑紗的巨幅遺像,山一般的花圈花籃層層疊疊幾乎碼到了天花板上,遮了,除正門之外的三面牆壁。 于華北一進告別大廳的門就注意到,這位原中共中央委員、前任省委書記告別儀式的場景安排政治意味很濃,花圈花籃的擺放挺講究。中央有關部門和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等領導機構送的花圈花籃,依次擺在正面最外側,赫然昭示著死者身份非同一般的顯要。裴一弘、趙安邦以及他和許多省內黨政要員敬獻的花圈,則根據職務大小和慣常排名順序分列兩旁,有點主席臺上排座次的意思。大廳正中的鮮花與松柏叢中,安放著死者的遺體,遺體身著西裝,蓋著鮮豔的黨旗。不知是不是因為身上那面黨旗的原因,死者臉色紅潤如生,不像死亡,倒像熟睡。 然而,事實上劉煥章是去世了,永遠安息了,這位主政漢江十七年,在十七年中說一不二的封疆大吏,今天終於走完了自己七十二年的人生道路,靜靜地躺在這裡接受他和同志們的鞠躬致敬了。看吧,各種尺幅、各種字體的挽聯挽帳,觸目可見,似乎表達了人們對這位封疆大吏的讚美、 懷念、哀悼、惋惜和追思,可送花圈同志的真實心態是什麼?挽聯挽帳上彰表的意思有多少真情,又有多少假意?那只有天知道了!中國是古老的禮儀之邦啊,講究禮儀啊,所以,追悼會上從來沒有壞人,即使是十惡不赦的惡棍,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也會變成天使。當然,這並不是說劉煥章就是什麼惡棍,他決沒這個意思,他是在琢磨一種有趣的現象。 遺像上的劉煥章在看著他,不論站在哪個角度,于華北總能感覺到那灼人目光的確鑿存在。根據遺像上的神態和顯示的年齡判斷,照這張像時,劉煥章應該還在省委書記任上,起碼在省人大主任任上。所以,遺像上的目光一如死者生前,是他十分熟悉的,冷峻深邃,總讓人們難以揣度。劉煥章就是這樣,—他和你談話,注視著你的時候,抿起的嘴角有時還會帶出一絲暖人的微笑,似乎很是平易近人,可你一不留神,他也許就會伴著這暖人的微笑,奉送給你—個用官話大話、語重心長的漂亮話包裝起來的完滿陰謀,—手把你賣了,還讓你帶著感激的心情為他數票子。 蓋棺論定,現在可以下結論了,這位封疆大吏本質上是個看風使舵的圓滑政客,他今天之所以能幸運地身蓋黨旗躺在這裡,絕不是因為能力大、水平高,而是因為會搞政治投機、善搞政治投機,在每個重要的歷史關頭都押對了寶。為了押寶,甚至不惜一次次犧牲別人的政治生命。比如對白天明、裘少雄、邵澤興和陳同和這些同志。尤其讓人無法容忍的是,這位政客犧牲別人時還那麼振振有詞:什麼「允許犯錯誤,不允許不改革」,什麼「馬兒可以吃草,卻不能吃青苗」,草和青苗分不清時怎麼辦?難道讓人家餓死不成?同志們為你的政績賣命,風頭一變,你就揮淚斬馬謖了!趙安邦給劉煥章送的挽聯挺有意思,「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也不想想,這是不是有些一廂情願啊?白天明、陳同和這些舊部誰還會再跟此人幹啊!就是他百年之後在地下再見到此人,也不會去做什麼舊部的! 他也是劉煥章政治投機的受害者。憑他的資歷和能力,仕途並不應該到此為止,他完全有可能在人生最後一站成為省長,可劉煥章拼命推薦趙安邦,表面上說是趙安邦年輕,骨子裡只怕還是投機,劉煥章揣摩著趙安邦膽大妄為的作風和今天的形勢合拍嘛,如果是另一種形勢,劉煥章也許就會把寶押在他身上,選擇他了。 好了,不想這些了,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糾纏這些歷史舊賬是沒有意義的,就讓這位封疆大吏躺在這裡再一次賺取著人們的敬仰、感慨、歎息和眼淚吧,今日無疑是最後的熱鬧了,隨著告別儀式的結束,劉煥章時代總算真正結束了。 這時,大廳中央的遺體旁突然響起了一陣突如其來的哭聲,不是那種飲泣,是號啕大哭。誰會在這種政治禮儀性場合這麼傷心?于華北有些驚奇,扭身一看才發現,是文山市長錢惠人。錢惠人身邊站著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田封義。田封義也在哭,不過哭得文雅,只是不時地用手帕擦拭眼淚而已,似乎還在勸說錢惠人。 有意思,這兩位同志怎麼這麼傷心啊?是不是兔死狐悲啊?是不是都覺得自己沒戲了?實際上,他們早就沒戲了,就算劉煥章不死,他門也沒戲了。田封義簡直是昏了頭,前些日子還跑到劉煥章面前訴苦告狀,自以為能撈到什麼稻草!在這件事上別說趙安邦生氣;他心裡的氣更大,不是這老同志退而不休多管閒事,他何至於今天還呆在副省級位置上?田封義竟還希望劉煥章繼續管他的破事,做夢吧! 還有錢惠人,也有趣得很哩!此人的政治前途雖說基本完結了,但還真不是什麼腐敗分子。馬達和有關部門調查力度那麼大,把所有舉報線索幾乎全認真查了—遍,不但沒發現他貪污受賄的事實,反倒查出了—個廉政漠範!看來,他可能是有些偏見,在裴一弘和趙安邦面前有些被動了,這必須進行自省總結哩。好在查出了錢惠人私生女的問題,還有嚴重喪失原則的問題,也不算白忙活了,多少還是可以交待的。正這麼想著,田封義哨悄走了過來,和他打招呼道:「于……于書記!」 于華北似乎剛發現田封義,主動和田封義握了手,「封義啊,你也來了?」 田封義點點頭,一臉沉痛地說:「我得來啊,老書記對我太…太關心了!」 于華北強壓著心頭的厭惡,親切地拍打著田封義的手背,極和氣地說:「所以,封義啊,你要對得起老書記啊,要繼承老書記的遺志,把作協的工作做好!」 田封義似乎還想說什麼,于華北卻又向錢惠人招起了手,「哎,老錢!」 錢惠人怔了一下,擦著眼淚走了過來,「于書記,您又有什麼指示啊?」 于華北敏感地發現了錢惠人言語神態中隱含的敵意,卻裝作沒看出來,拉過錢惠人的手,頗為親切地說:「我哪來這麼多指示啊?和你隨便扯幾句!老錢,你知道不知道啊?煥老臨終這段時間,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談起你,對你很關心哩!」 錢惠人凝望著劉煥章的巨幅遺像,眼裡又聚滿淚水,「我讓煥老死不瞑目啊!」 于華北口氣真誠地說:「你知道就好,老錢,有些事情你要多多理解啊,社會上對你有些反映,組織上就要調查一下嘛,查查清楚也是對你負責嘛!你這位同志可不要想偏了,不要以為誰想和你過不去!說真的,我和紀委的同志是為你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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