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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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醞釀修改規劃的日日夜夜是令人難忘的,那是一段激情澎湃的日子。 在他和白天明的辦公室裡,在牛山半島的荒山漁村,在環遊半島的登陸艇上,白天明一次次興致勃勃地和他談:談現代化大城市的定位理念,談西方發達國家新市區開發的成功範例。他由此而知道了當今世界新城市建設的九大模式:英國倫敦碼頭區如何重獲生機,德國埃姆歇怎樣成為地區復興的支持力量,美國式近郊城市奧克蘭何以快速奇跡般地崛起,南澳大利亞的阿德萊德如何完成多功能城市的進程……等等,等等。 說到激動時,白天明摟著他的肩頭道:「安邦,我們的視野必須開闊一起來,世界上這些成功的經驗我們—定要學,新寧川應該在這種成功模式的基礎上起步!」 趙安邦記得,當時他們是在海軍某部的登陸艇上,他曾指著蔥郁一片的牛山半島,豪情萬丈地說:「天明書記,那我們為什麼不能把整個牛山半島全都利用起來,搞個有遠見的長遠規劃,窮十年二十年之力開發建設一座現代化的新城呢?!」 白天明迎著海風,哈哈大笑,「好,安邦,只要你市長有信心,我就敢拍這個板!不過,你也想清楚了:這可不是小打小鬧啊,對寧川來說,將是至關重要的一步!搞好了功不可沒,搞砸了我們就是歷史的罪人,都再好好考慮一下吧!」 考慮的結果,是新規劃的出爐和大開放、大開發、大建設的正式提出。 市委、市政府為此制定了一系列優惠政策,鼓勵海內外著名企業前往半島投資。招商會、推介一個接一個開,從寧川開到省城,開到北京、香港,幹事的氣氛形成了。一九九〇年春節剛過,橫穿牛山半島的經一路,和連接老城區的緯四路,同時開工剪綵;三月,寧川民營工業園掛牌啟動;四月,新區自來水總廠和電力中心上馬;五月,保稅區掛牌;六月,牛山新區第一座漂亮的大廈新區管委會主體落成剪綵;七月,海滄漁村整體遷移,CBD從紙面上落實到大地已包括白原崴的偉業國際集團在內的四家港資台資公司大廈在八九月間相繼破土動工…… 然而,招商引資的結果卻很不理想,儘管做了種種努力,對把公司總名沒在海滄金融街上的首批海外客商甚至實行土地使用權零轉讓,但一九九〇年簽下的利用外資尚不足十五億人民幣。直到一九九二年底,他們這屆班子下臺,實際引進的外資項目資金的總額也不過四十三億,而用於新區基建的投入則高達六十二億,寧川市財政淨負債為四十七億三千萬。這當然不能怪他和白天明,那是啥年頭啊,受北京政治風波影響,國際上是經濟封鎖,國內是反和平演變,省裡和中央也沒辦法! 白天明也不講理,因為屢屢出現資金缺口,三年中換了兩個財政局長,最後讓錢惠人以市政府秘書長兼了財政局長。錢惠人也沒啥好辦法,一天到晚讓白天明訓得夠嗆。趙安邦記得,孫魯生好像就是那時候出任財政局副局長的,錢惠人不敢露面時,孫魯生便來開會,白天明發起火來照訓不誤,根本不管她是不是女同志。 曾經有一陣子,白天明的信心有些動搖,私下裡悄悄和他說,我們是不是犯了錯誤?是不是真像裘書記說的,好大喜功加洋躍進?半島新區這麼大的架勢拉開了,想回頭都不行了!他這時反倒挺冷靜,反問白天明說,我們為什麼要回頭?開弓哪還有回頭的箭?還客觀地對白天明分析說,新區的架子拉開了也有好處,—來打下了高起點的基礎,二來日後誰想再改也改不了。畢竟是十年規劃,一步—個腳印向前走嘛,目前的困難和國際上的封鎖都是暫時的,該來的資金項目都會來! 後來的發展果然如此,一九九一年以後,來自全國和全世界六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資金湧到了新區熱土上。僅一九九三年簽訂落實的項目利用外資總額即達一百六十八億,一九九五年更創下了三百五十二億的空前紀錄,—個嶄新的寧川躍出了東方的地平線。可惜的是,作為新甯川設計師的白天明卻沒有看到這一輝煌,肝癌過早地奪去了他的生命。事實上,當白天明廢寢忘食為這個夢想中的新寧川、大寧川打樁奠基時,癌細胞已在悄悄吞噬他的軀體了。 除了為寧川新區奠基,他們這屆短命班子還取得了另一個重大收穫: 甯川下屬六市縣的私營經濟奇跡般地上去了,三年邁了三大步,到得一九九二年底已經支撐起了寧川經濟的半壁江山。這得力于他和白天明的開明思維和大膽的「迷糊」,在反和平演變的調門越唱越高,四處風聲鶴唳的氣氛下,寧川市委、市政府以「不作為」的表像為私營經濟的發展創造了寬鬆環境。他和白天明及下面六市縣的書記們達成了—個默契:有的事只做不說,有些事只說不做。為改變私營企業低小散,形不成整體實力的狀況,六市縣根據自身的發展規劃,按行業分類搞了十八個工業園區,每個園區進門就能看到反和平演變的標語,但追求的卻只有市場和效益。半島新區的甯川民營工業區也是一片火爆,包括吳亞洲的亞洲集團在內的不少著名民營企業,都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從這裡起步的。甯川的私有經濟形成了省內獨有的一景。 這—切都成了他和白天明的罪過,用前來考察的北京那位權威人士鄭老的話說,寧川的改革姓資不姓社。鄭老指出:「寧川除了一面國旗,已經嗅不到多少社會主義的氣味了!牛山半島鋪下了個大攤子,六十四平方公里的新區異想天開地指望外國財團來投資!下屬六市縣搞了這麼多民營工業園,私營企業遍地開花,國營經濟的主導地位已經喪失了!扯去漂亮的標語口號,就可以發現—個觸目驚心的事實:寧川改革開放的實質就是大搞資本主義,國際資本主義加本土資本主義!」 鄭老號召省委、市委的同志們重溫《國際歌》,他們這屆班子便在《國際歌》聲中倒臺了,其班子的壽命比裘少雄、邵澤興那屆班子只長了七個月。根據鄭老的指示,煥章書記和徐省長主持召開了—個專題研究寧川問題的省委常委會,做出了兩項重要決定:一、他和白天明予以免職,調離寧川,另行安排工作;二、任用于華北為省委工作組組長,到甯川搞整頓,同時,兼市委代書記臨時主持甯川的工作。 最終落得個和白天明一起下臺的後果,趙安邦雖然沒想到,卻也沒啥可抱怨的,這是他咎由自取。從調整十年規劃在牛山半島搞洋躍進,到所謂遍地開花大搞資本主義,哪件事與他無關?省委查處的時候,白天明還幻想把他保下來,說自己是一把手,又是霸道不民主的一把手,讓他把能推的責任都推掉,爭取繼續留在甯川當市長。他覺得這是癡人說夢,他推得了嗎?從省委領導到甯川的幹部群眾,誰不知道他和白天明是一丘之貉?何況于華北這些很講原則的同志又在那裡盯著! 裘少雄真是令人感動,這位曾把他和白天明罵做負心狼的前任市委書記,在這種灰暗時候出乎意料之外地原諒了他們,不再提什麼洋躍進了。 班子倒臺前夕,在他和白天明的熱情邀請下,裘少雄到寧川來了一趟。看到牛山半島新區已現雛形的基礎設施和開發中的火熱景象,裘少雄淚才水下來了,拉著他和白天明的手,連連說:不容易,不容易,你們真是太不容易了!因此,當北京那位鄭老大罵甯川,于華北趁機大做文章時,裘少雄又給省委上了次萬言書,收回了此前的反對意見,高度評價他們這屆班子的改革實踐。說修訂後的新規劃是富有遠見的,也是切實可行的。尤其是在國外經濟封鎖,國內爭議不斷的極其困難的條件下,能在短短三年裡為未來的新寧川打下這麼—個堅實的基礎,是創造了—個了不起的奇跡! 他和白天明被撤職回到省城後,裘少雄又拉著邵澤興為他們接風洗塵。王汝成和錢惠人也跑來參加了,當時,他們倆正在省委參加社教學習。這場洗塵酒喝得真夠水平,有點史無前例的意思。兩屆倒臺班子六個主要成員,在同氣相求、英雄相惜的氣氛中,喝了四瓶白酒,最後都喝多了,—個個於壯懷激烈中潸然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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