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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四十

  一九八九年,政治動盪之後的中國面臨著嚴峻的歷史性抉擇,是就此閉關鎖國,走改革開放前的老路,還是堅持時代進步的方向,繼續實行這場關乎民族復興的偉大改革?代表著兩種不同抉擇的政治社會力量空前未有地公然對峙起來。這是中國改革最困難的時候,這種困難狀況一直持續到一九九二年鄧小平南巡講話以後。

  一九八九年的寧川也面臨著歷史性抉擇,在如此複雜而風險莫測的背景下,是觀望等待,跟在平州後面亦步亦趨地學走路;還是進一步解放思想,根據寧川本身的客觀情況,走自己的發展道路?白天明上任後一直在思索,趙安邦也在思索。

  有—件事,趙安邦記得很清楚:那年五月底,北京的政治風波已波及到了寧川,二人到甯川大學和請願的大學生對話途中,白天明還繞道牛山半島,到海滄村看地形。在那種情況下,白天明心裡琢磨的頭等大事仍是如何為寧川摸索出一條可持續發展的道路,牛山半島的全島大開發已經成熟於胸了。對動盪局勢可能帶來的消極後果,白天明是有預感的,私下裡曾不止一次和他說過:「我擔屯這些學生娃娃妊心辦壞事啊,搞不好就會授人以柄,甚至有可能喪送掉我們這場改革實踐!」

  白天明這個判斷是正確的,頗有先見之明。北京的政治風波平息後,僵化保守的勢力又有了市場,反對和平演變的調門越來越高,形勢急轉直下,舉國上下一片風聲鶴唳。省內有些同志也趁機搞起了秋後算帳,人前背後點名道姓說他和白天明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最突出的—個例子是文山市委書記陳同和的上書事件。

  陳同和不知是出於自己真誠的信念,還是出於對劉煥章和省委的不滿,以思想彙報的名義,給劉煥章和七個省委常委每人寄了一份材料,重提一九八五年文山古龍縣的分地,說是看到白天明、趙安邦這樣的自由化分子仍然得到省委的重用,他是如何如何的憂心如焚,如何如何為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擔心不已。因此,才在慎重考慮再三之後,以—個黨員和省委委員的名義,寫了這份彙報材料,希望能引起省委的重視,用實際行動糾正用人上的錯誤,將反和平演變的鬥爭進行到底。

  新調來的徐省長對陳同和反映的問題很重視,可卻不好公然否定劉煥章和省委剛定下的寧川新班子,便抓住動亂做起了文章,指責白天明和寧川市委對學生鬧事的態度太軟弱,處理不力,加重了寧川的動亂程度,建議將寧川定為動亂城市,並以此為契機整頓寧川的班子。劉煥章很惱火,在常委會上向徐省長說明了分地發生時的背景和處理情況,以及任用寧川這屆班子的種種考慮,本意還是想說服徐省長的。但徐省長卻沒被說服,還進一步建議將他和白天明撤下來。劉煥章豈能被這位新調來的省長牽著鼻子走?便和徐省長幹了一仗,發了大脾氣,最後全體常委表決,否定了徐省長的建議,劉煥章也就此和徐省長結了怨。這是一九九三年徐省長調離江漢省以後,趙安邦才知道的,劉煥章當時要求對此事保密,不願讓他們背思想包袱。

  外部環境不好倒也罷了,內部這時也出了問題,王汝成是前任市委書記裘少雄—手提起來的幹部,對裘少雄忠心耿耿,對調整原定規劃有抵觸情緒;在常委班子成員中,有些同志也有不少想法,只是不敢說。公開發難的是裘少雄。裘少雄從王汝成那裡聽說規劃修改的情況後,氣得火冒四丈,四處罵娘,將他和白天明看做—對負心狼,說他瞎了眼,竟做了一回東郭先生!對新的十年規劃,裘少雄的評價只有一句話,「好大喜功加洋躍進」,認為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這老兄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歎息,說是甯川老百姓要吃苦頭嘍!還給省委上了份談反對意見的萬言書。

  這封萬言書由劉煥章批示後轉給了寧川市委,只批了—句含意不明的話:「請天明、安邦同志閱處。」省委書記親自批了,他們就不能不重視了,再說,裘少雄畢竟也是好心,萬言書上談的全是工作。他和白天明便找到裘少雄家談了一次,談得很不愉快。這位前任市委書記也真做得出來,在長達三個小時的談話過程中,竟連茶都沒給他們泡一杯,他們帶去的一堆寧川土特產也沒收,說是消受不起!

  臨告別時,裘少雄倔倔地堅持說:「……我希望你們二位頭腦都冷靜—些,這麼重大的決策,起碼要多醞釀—下,在大家思想統一、意見一致以後再拍板!」

  白天明沒退讓,臉上雖然掛著笑容,話說得卻沒什麼餘地,「裘書記啊,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意見一致的決策未必就是好決策嘛,一致了就沒有新意了嘛!好決策總會有爭議,您想想看,我們改革過程中的重大決策,哪次沒有爭議啊?現在不是又在爭了嘛,到底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呢,還是以反和平演變為中心啊?」

  裘少雄拉著臉說:「你別和我扯那麼遠,反和平演變不是你我的事,誰想反讓誰反去!我們就事論事,原十年規劃就沒爭議,醞釀成熟後,常委們一致通過!」

  白天明笑道:「對,對,我當時也舉了手的!可裘書記,您當真認為大家就沒有分歧?起碼我就有保留嘛,只是知道您聽不進去,我不便說,也不敢說罷了!」

  裘少雄譏諷道:「現在你敢說了?當真是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了?你是不是也下我的教訓啊?不要這麼霸道嘛,也聽聽不同意見嘛,這沒壞處!」

  白天明敷衍說:「好,好,裘書記,我不和您爭了,該聽的意見我和安邦一定聽,包括您今天的不少意見!五年以後您再到寧川看吧,檢查我們的作業就是!」

  實際上,白天明沒聽裘少雄任何意見,那天回去的路上,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安邦,裘書記說得對呀,咱們現在既然大權在手了,為啥不把令來行呢?等哪天被撤了,後悔都來不及!裘書記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好,我看就是它了!」

  趙安邦指著白天明,笑駡道:「天明書記,我看你可真是條負心狼啊!」

  白天明卻說:「負心就負心吧,對裘書記他們負點心沒什麼,只要我們別對寧川這番改革事業和甯川老百姓負心就行!反正我白天明不準備做什麼完人!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不是我們這代人的事,蓋棺定論,能落個三七開就不錯了!」

  這話給趙安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趙安邦當時就覺得,白天明有悟性,把啥都看明白了。他們處在—個劇烈變化的時代,又處在這樣—個打衝鋒的位置上,當然不可能成為什麼完人,改革是摸著石頭過河,想過河就不免要嗆水,要犯錯誤。

  白天明不想做完人,也的確不是什麼完人,身上缺點錯誤不少,尤其是一言堂作風,讓許多幹部無法忍受,有時甚至連趙安邦都很難忍受。這也可以理解,白天明這位市委書記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是在中國特有政治體制條件下成長起來的。不過,白天明有一點好,就是光明磊落,沒有私敵,幾乎所有恩怨都是因工作而產生的,比如和副市長王汝成。當王汝成反對修改老規劃,三天兩頭往省城裘少雄家亂跑時,白天明的惱火是不加掩飾的,甚至準備讓這員年富力強的大將去管文教。後來,王汝成在牛山半島新區幹出了名堂,力排眾議將王汝成推薦進市委常委班子的也是白天明。對錢惠人也是這樣,該處分處分,毫不客氣,該提拔就提拔,從市府副秘書長提到秘書長。再後來,白天明白身難保,即將下臺了,還跑到省委做工作,將錢惠人提成了副市長。

  更令趙安邦佩服的,是白天明的魄力和眼光。在他們這批年齡資歷大致相同的幹部中,白天明也許是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新班子上任頭—個月,當他和錢惠人忙於處理集資善後時,白天明已帶著一幫專家、學者泡在牛山半島荒山野地裡搞調查研究,對半島大開發進行科學論證了在這種關乎未來的重大決策上,白天明是很慎重的。裘少雄總以為新規劃是白天明拍腦袋拍出的結果,其實不然。據趙安邦所知,白天明開始並沒否定裘少雄那屆班子的老規劃,確是想在老規劃的基礎上修改完善;推翻老規劃,好像還是他先提出來的,是的,是他先明確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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