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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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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王三順被邊義夫打回原形,於二次革命前夜從團長的職位上跌落下來,又成了邊義夫的侍衛副官,儘管是團級,儘管一月還能吃到三兩豬頭肉。這一來,就讓王三順困惑:寬厚仁義的主子如何會這樣翻臉無情?過去他難聽話說得多了,甚至公然攻擊過革命,也沒見主子翻過臉,今天這會上只一句「小軍閥」,便把邊義夫得罪成這個樣子,因啥?散會之後才弄清了,是因著主子的面子。當晚,邊義夫抽著大煙,很知心地告訴王三順:你還問因啥?還不是因著我要殺雞儆猴嘛!當時你們那麼多人都反對我,這咋得了?我的面子往哪擺?這隊伍還咋帶?胡龍飛是土匪出身。是霞姑奶奶手下的舊人,又當著團長,我不能罵他撤他,只好罵你撤你了!你是誰?你是我的金蘭兄弟嘛!我今撤你,明日還能升你嘛,怕啥?! 耍足了威風,儆罷群猴,邊義夫換了主張,「本旅長在會議開始時只說了一個方案,打省城,你們好了,就興奮成了一鍋粥,就想到省城去摟洋學生,實是下流。另一個方案本旅長還沒來得及說嘛,那就是打起二次革命的旗幟,按原計劃討錢中玉那逆。告訴你們:本旅長一直是主張討伐錢逆的,這其中的利害道理也不必多說了,胡團長替我說得夠明白了。胡團長,你很好,懂得本旅長的軍事思想——我看呀,省軍第三旅也就你胡龍飛團長一人懂我的思想!我們是不能拿雞蛋碰石頭嘛,革命不是一日可成之事嘛,打省城還是日後的事嘛,所以,弟兄們不要急,打省城的機會日後總有,藉多得是嘛,二次革命都來了,能沒有三次、四次革命?就這麼著吧,打新洪,不過,不叫討逆了,就叫革命,這樣對黃大都督也算有個交待了,七月二十號準時舉行二次革命……」 嗣後長達二十六年的軍閥混戰就此拉開了序幕,一個靠槍桿子製造真理的時代開始了。袁世凱之後的歷任總統、總理、總長們,誰敢不看著槍桿子的臉色說話?誰敢不承認槍桿子製造出來的真理?包括邊義夫的恩公、號稱鐵腕總理的皖系政客段祺瑞先生。當段先生背後槍刺林立時,便敢肆元忌憚地在北京城裡宣佈真理,連世界大戰都敢搶著去打;而背後的槍桿子一旦稀少,便要灰溜溜地下野去天津租界當寓公。民國六年四五月間,當邊義夫因恩公段先生的提攜,以督軍的身份和各省督軍就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參戰問題頻繁來往於北京東廠胡同總統官邸和中南海西花廳總理辦公室時,就不止一次的想到,時任中華民國大總統的黎元洪實際上已成了他們督軍團將軍們的肉票…… 邁向北京東廠胡同和中南海西花廳的腳步是從民國二年七月二十那個歷史性的中午開始的。那個中午悶熱異常,火爆熱辣的陽光發出了金屬碰擊般的轟鳴,踏踏馬蹄聲、弟兄們的腳步聲和熱狗似的喘息聲,持續不斷地在邊義夫耳畔響。林立的鋼槍在弟兄們肩頭晃動,槍刺上跳動著刺目的光斑。弟兄們大汗淋漓,不少體弱的弟兄們相繼中暑倒下。邊義夫心疼不已,自己帶頭把馬讓給中暑的弟兄騎,手下的團長、營長們便也紛紛把坐騎讓了出來。這景象在以往的官軍中絕無僅有,連志在勤王復辟的進士爺秦時頌都受了感動,秦時頌便熱切地申請說,「邊先生,我也別呆在馬上了,我這馬也讓給中暑的弟兄們騎吧,我願意自己走路哩!」 秦時頌其時正呆在馬上,不過,不是騎馬,卻是被裝在麻袋裡,縛在馬背上。邊義夫已和胡龍飛等人商定,準備於攻城之時,用進士爺反動的花崗岩腦袋祭旗。因此,邊義夫便不領受進士爺的好意,譏諷說,「老秦,你是進士老爺,我得優待!」 秦時頌死到臨頭,不罵人了,反誇邊義夫說,「邊先生,我看你能成事。」 邊義夫滿頭大汗,疾疾地走著,看都不看秦時頌「為什麼?」 秦時頌說,「你知道愛兵,知道兵乃將之本。」 邊義夫這才注意到,逆賊秦時頌的反動腦袋起了變化,便教導說,「不但要愛兵,還要愛民,兵乃將之本,民乃國之本嘛。所以,本旅長之省軍第三旅和錢中玉那逆的省軍第三旅有本質的不同。錢逆的隊伍鬧得新洪城雞飛狗跳,坑民害民,本旅長的隊伍呢?那可是民眾的隊伍,是為本省民眾不吃土而奮鬥的隊伍,本旅長當初進山就宣佈了個四民主義,哪四民呢?就是不擾民,不害民,專愛民,專保民,這——你聽說過麼?」 秦時頌說,「聽說過,所以,我說你邊先生不但能成事,還能成大事!」 邊義夫心裡得意著,嘴上卻說,「老秦,你別盡給我說好聽的,我告訴過你:你這反動分子已被弟兄們的革命法庭判了死刑,只等到新洪城下給二次革命祭旗了!可就是死。我也得讓你死個明白,也得讓你多少懂得一些革命道理。」 秦時頌誠懇地說,「邊先生,這陣子一直在麻袋裡呆著,吃罷觀音土和樹葉子後沒事可做,就一直想你們的革命道理。從前我真是糊塗,因著前朝進士及第的虛名,就跟不上時代,就反動,現在我是真想通了,打從吃了觀音土和樹葉子之後,思想就豁然開朗了,吃土的民眾斷不會擁護吃肉的皇上,所以邊先生,我自願放棄復辟思想,隨你革命到底!」 邊義夫沒做聲,心下在判斷,這廝究竟是被觀音土說服了,還是被祭旗的生動事實說服了?倘或不用這廝的花崗岩腦袋祭旗,這花崗岩腦袋又能派上什麼用場?于他,於革命又有何等好處? 秦時頌像似看透了邊義夫的心思,從麻袋裡伸出頭,不急不忙地演說道,「邊先生,你不殺我,起碼有兩個好處:其一,顯得你們弟兄像似真掌握著真理一般——看看,連這麼反動的進士都被你們改造過來了,天下讀書人誰還會不服?這證明你們是仁義之師呀!其二,邊先生,恕我直言,你這兩千多號人的隊伍加在一起恐怕都識不得兩千多號字吧?後成了大事,你咋辦呀?如何佈告安民?如何諭示天下?誰給你邊先生寫《伐武照檄》這樣的好文章?你得廣招天下賢士,得有自己的駱賓王,有自己的一大批幕僚啊!邊先生,我這麼說並非因著怕死,一落到你們手裡,我就沒想過活,第一次見面我就和你說了,士可殺而不可辱,今和你說這些,為啥?為你能成大事。別看你是前朝的秀才,我是前朝的進士,可你能成大事我就服你。漢朝劉邦如何成就大業的?根本就在於用人嘛!沒有蕭何、韓信,劉邦一個小小泗水亭長能當上皇帝?不可能嘛!今,宣統小皇上既已遜位,舉國上下亂象已現,國家神器人人皆思竊之,那麼,與其爾竊之,何如吾竊之?」 這進士爺實是不得了,說的話句句在理,全說到了邊義夫心裡,邊義夫便想,自己這破秀才到底不如人家正宗進士爺,那麼滿腹經綸。又想到,當年劉邦那老流氓是何等的禮賢下士,自己卻把進士爺一直裝在麻袋裡,進山出山,一趟趟背來背去,還讓人家吃土——儘管特別優待,於土中摻了大量的樹葉子,不至於拉不出屎,可終是沒禮賢下士,於是,極是動容地當場下令將秦時頌從麻袋裡取出。 秦時頌像似算定會有這一幕,出了麻袋並不如何激動,只要邊義夫的侍衛副官王三順把中暑倒在路旁的一位老頭兵扶上馬。王三順看看邊義夫,又看看秦時頌,不知該不該去扶?邊義夫認為不該扶,堅持要秦時頌騎在馬上,說是自己已是虧待了進士爺,萬不能再虧待下去了,必得優待一下。秦時頌卻親自把老頭兵扶到了馬上,又對邊義夫說,「邊先生,剛才我們還在說兵乃將之本,民乃國之本,如何能不愛兵,不愛民呢?我不能壞了邊先生四民主義的優良作風,我得自己走!」 然而,秦時頌久經「虧待」,已是弱不禁風,如何走得了崎嶇山道?只走了沒多遠,便氣喘喘走不得了。邊義夫想,進士爺既信仰了四民主義,就是隊伍中的革命同志了,進士同志不願騎馬,那就騎人吧!便讓自己的團級侍衛副官王三順背起進士爺繼續前進。王三順心中一百個不願,卻不敢不背——王三順從小追隨邊義夫,何等聰明?那當兒就看出來,前殺才秦進士後必得主子的恩寵。 騎著大頭王三順,就如騎著安全穩當的大頭驢,秦時頌心情很好,和邊義夫討論起了這二次革命打新洪的問題,「邊先生,此番打新洪,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如抱著復仇的心就不好了。先生是做大事的人,斷不可小肚雞腸,竊以為宜廣收錢中玉、畢洪恩手下之兵馬為上上之策。先生原就是新洪督府兼旅長,錢、畢甥舅和他們手下的兵,實則都是先生的部下嘛,不能把他們趕盡殺絕,倒是要招撫,招撫了錢中玉那一旅兵,先生便可自立為師長了。」 邊義夫眼睛一亮,大誇秦時頌高明,「秦先生,你說得可太對了,霞姑奶奶和那些老弟兄既然死了,再爭也是無益,倒是擴充實力是正經!這話本旅長回頭得向胡龍飛、查子成兩個團長挑明,此次攻人新洪城,萬萬不得復仇屠俘。」 秦時頌又說,「據我看來,畢洪恩和錢中玉也有齷齪,邊先生若是信得過我,不妨容我於攻城之前去城裡走一趟,說動畢洪恩歸附先生,做個內應,如何?」 邊義夫想都沒想,便道,「好,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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