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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出了城,奔波半夜,到得桃花集與桃花山的叉路口上,兩人才在路邊的田埂上坐下來歇腳。歇腳的當兒,邊義夫和王三順主人又遲疑了,不知下一步該奔哪去。原說要回桃花集老家的,可眼見著桃花集就在面前,兩人的心裡偏又怯了。主子和奴才又相互瞞著,並不明說。這夜,星斗滿天,閃閃爍爍,像憑空罩下了一張碩大無朋的網。一彎上弦月遙遠且朦朧,仿佛網上撕開的一個小子。夜幕下的曠野一派死寂,沒有一絲兒活氣,只有相依著坐在一起的邊義夫和王三順,以各自的喘息證明著自己和對方的存在。歇了好半天,邊義夫才又「考」起了王三順,極力鎮定著道,「三順呀,落到這一步了,我現在倒真要考你一考了:咱面前現在有兩條路,進山或是回家,三順,你說咱走哪條呢?」

  王三順無精打彩地道,「邊爺,我說不準,我聽你的。」

  邊義夫痛苦地看著天上那黑幕大網,想了好半天,才最後下了決心,「就就回家吧!」

  還找了個很好的理由,「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齊家總……一總是第一位的嘛!」

  李太夫人看到蟊賊兒子革命一場落到這步田地,回來齊家了,再無一句責駡與抱怨。老夫人像變了個人似的,一連兩天任啥沒說,只聽邊義夫和王三順倒肚裡的苦水,且不插言,最多只是點點頭或搖搖頭。生活上,李太夫人讓家人把邊義夫和王三順都照應得很好,還好聲好氣地和邊義夫商量著,給小孫子起了名字。根據邊家「禮義濟世,家道遐昌」的班輩排下來,小孫子該是濟字輩的,便由邊義夫做主,李太夫人恩准,取了正式的官名:邊濟國,字,榮昌。李太夫人這番舉止讓邊義夫和王三順都很意外,也都很感動,主僕二人一致認為,老太太實是太寬厚了。因著李太夫人的這份寬厚,邊義夫和王三順就都收了心,只當以前是做了場大頭夢,打算著就此洗手,呆在家裡好好過自己庶民百姓的小子,甚至還商量好了再到尼姑庵爬一回牆頭。

  不料,到得第三天傍晚,李太夫人卻把邊義夫和王三順一起傳到二進院自己房裡,對邊義夫和王三順說,「你們主僕倆歇也歇夠了,該說的也說完了,現在得走了。」

  邊義夫覺得很突然,「娘,你……你讓我們到哪去?你知道的,我……我啥也沒。瞞你,畢……畢洪恩和錢中玉要……要殺我呀!他們已殺了那麼多人,把霞姑奶奶都殺了,還……還活埋了幾百口子!他們……他們讓我當花捐局會辦是假,想殺我才……才是真……」

  王三順也說,「老夫人,邊爺難哪!實是不能再回新洪城了。」

  李太夫人道,「我並沒叫你們回新洪城,只叫你們走。你們當初不聽我的勸阻,非要做革命蟊賊,如今鬧到這步田地,想做順民也做不成了!現在,你們的畢大人和錢旅長要殺你們,日後滅了革命黨,大清聖上重坐龍庭也要殺你們。你們得清楚:從夥同霞姑那個女強盜攻城的那日起,你們都沒退路了。」

  前途被母親道破後才知道,竟是如此暗淡。邊義夫面額上滲出了汗,臉也白了。李太夫人繼續說,「義夫,你不要怪娘心狠,你既已參與謀反,為大義娘不能留你;謀反後又落得這麼個被人追殺的結局,為娘的就更不能留你了。不留你,正是娘出於私情為你著想,你呆在家裡必是死路一條,出去了,沒准倒還有一線生機……」

  邊義夫抹著腦門上的冷汗,訥訥問母親,「可……可我還能去哪呢?」

  李太夫人說,「進桃花山。我替你想了兩天兩夜,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條道了。你和三順不說了麼?九團還有四百口子弟兄逃到了桃花山。你和三順得去找他們,得靠他們的力,和畢洪恩、錢中玉這兩個亂臣賊子拼到底!」

  這更讓邊義夫吃驚,他再沒想到,素常對桃花山裡的強盜恨之入骨的母親,會主動提出讓他和王三順進山投靠匪賊,便以為母親是捉弄他和王三順,「娘,你要是氣我,就打我兩巴掌也好,只是別再這麼挖苦我了。」

  李太夫人搖搖頭,「都到這份上了,娘還有挖苦你的心思麼?娘的秉性你是知道的,素常不惹事,碰上事不怕事。和當年你那不爭氣的爹正相反。我看你呀,一點不像我這個為娘的,倒活脫像你爹。正是個沒事一身膽,逢事麵團團的東西!」

  王三順插言道,「老夫人,也不好這般說哩!我邊爺還算是有點膽的,攻城那日,老北門沒人敢下令開炮,就邊爺下了令,連開三炮,才有了革命的成功。」

  李太夫人定定地看著邊義夫,「義夫,只要你還有膽就好。你不是做過反賊的督府兼旅長麼?那就以督府的名,把山裡的弟兄編起來,再下一次令,再轟一次城,再連開三炮,把姓畢的和姓錢的這甥舅倆轟出去!別坐等著他們來殺你們,剿你們!我再說一遍:你們別做那退隱山野的大頭夢了!你們既上了賊船,最好的結局便是去做竊國大盜!竊珠者賊,竊國者侯,古人早就說過的!」

  母親無意中說出的竊國大盜一語,讓邊義夫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儘管邊義夫知道,忠於大清的母親並不是真想讓他去做「竊國大盜」

  可他卻由這句話看到了暗淡前程中的一線光明,看到了一個男子漢轟轟烈烈活上一世的最高目標。當夜,邊義夫倒在火炕上吸了兩錢大煙,又和王三順商量了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再進桃花山!向山中的弟兄宣佈:畢洪恩和錢中玉是謀反兵變,他要以督府兼省軍第三旅旅長的名義,親率第九團的弟兄們去討伐。他還可以到省城尋求大都督黃鬍子和劉建時師長的支持,他能活動的天地大著呢!想得渾身燥熱,邊義夫等不得第二天天亮了,拉著王三順,收拾東西要連夜走。李太夫人也不攔,邊鬱氏抱著兒子,拖著大小姐、二小姐在一旁哭,李太夫人反而好言好語勸。

  行前,李太夫人拿出家裡僅有的九百兩現銀,分做兩包,用一層層布包好了,交給邊義夫和王三順,要邊義夫和王三順用它做招兵買馬的花費。邊義夫心頭一熱,噙著淚跪下來給母親磕了頭。王三順放聲哭著,也跪下給李太夫人磕頭。李太夫人看著跪在一起的邊義夫和王三順,歎著氣說,「你們二人從小在一起長大,雖道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卻是天生的一對孽障;這次謀反又一起共過患難,今日我老太太作主,你們就拜個金蘭兄弟吧!日後出門在外,再沒啥主子下人了,就兄弟相稱,相沐以助吧!」

  邊義夫和王三順掛著滿面淚水,依著李太夫人的心願,點燭熏香,結拜了金蘭。而後,王三順從牲口棚裡牽出家裡僅有的兩匹馬,給馬備了鞍,一人一匹,牽出了邊府大門。在上馬石前上馬時,李太夫人又說話了,要邊義夫等一下。邊義夫重回到母親面前,問母親還有啥吩咐?母親把淚水漣漣的邊鬱氏和大小姐、二小姐都叫了過來,讓她們一起給邊義夫磕頭。大小姐不幹,說是自己老子是去做強盜,她不給強盜下跪。李太夫人厲聲說,「就算去做強盜,他也是你爹!」

  大小姐這才很委屈地給自己老子磕了頭。邊義夫心酸得很,自知此次進山不比上次,有一場民族革命可指望,這次確是逃亡,啥時能回來,甚或能不能回來都說不準了。心裡頭一回對母親和妻女生出了愧疚之情,腿一軟,又在母親和邊郁氏面前跪下了,泣不成聲說,「娘,你們多保重,至今往後,你們就當……就當我死了吧!」

  言畢,再不敢流連,走到上馬石旁,急忙上馬走了。

  望著兒子和王三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李太夫人先是塑像一般在門口的臺階上立著,默默地落淚。後來,就撐不住了,身子一軟,倚著門框嗚嗚哭出了聲,並於哭聲中一口一個「孽障」的罵。「孽障」當夜還在夢中,一副小淘氣的樣子,躺在她懷裡笑,躺在請來的奶娘懷裡向她笑,還追著滿院的小雞小鴨笑。豐富多姿的笑卻被一陣馬蹄聲踏飛了。天剛放亮,桃花集就被新任旅長錢中玉派來的馬隊圍了。馬隊的營長不說是來抓邊義夫,只說是奉畢督府和錢旅長的令,來請邊義夫到城裡走一趟。對李太夫人,營長也很客氣,說是畢督府和錢旅長都知道老夫人是義民節婦,實屬風世楷模,正擬呈文省上,造冊具書證明,按例褒揚。李太夫人不聽這些廢話,只問,「你們畢督府和錢旅長找這孽障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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