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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山風呼嘯,吹起了霞姑身後的紅斗篷,像似鼓起了一面旗,——霞姑面前也正是旗,一面鑲紅綢邊的黃旗,上書「匡漢民軍第一路」

  七個血紅大字,旗和字都在風中獵獵飄動。「還有就是,要不怕死!要把頭別在褲腰上幹!改了民軍,咱山裡的規矩還是山裡的規矩,當緊當忙把頭縮在褲襠裡的,丟了受傷弟兄不管的,趁亂打自家人黑槍的,都要在忠義堂公議處罰!一句話,咱得把這場起義的大事幹好了,讓世人知道,咱不光是殺人越貨的土匪強盜,也是光復社稷國家的英雄好漢!」

  霞姑訓話訓得實是好,邊義夫聽得渾身的膽氣直往頭頂竄。後來,當邊義夫也有話資格,也在各種派頭更大的場合訓話時,就會禁不住地想起霞姑的這次了不起的訓話。邊義夫認為,訓話是個帶兵的好辦法,既能顯示訓話者自己的威風,又能蠱惑人一。邊義夫認定自己當年就是被霞姑蠱惑著,才于新洪起事時一戰成名的。

  霞姑的訓話結束後,西路民軍兩千人馬兵發新洪。走在火把映紅的夜路上,邊義夫帶著被霞姑蠱惑起的決死信念,向霞姑請纓道,「霞妹,你也分一路兵馬讓我帶帶吧!」

  霞姑直到那時仍沒把邊義夫當回事,只笑了笑,「邊哥,我不是讓你做了總聯絡麼,還帶啥兵呀?」

  邊義夫心頭的血水沸騰到了極至,在馬上晃蕩著說,「霞妹,你別看不起我,我或許也能帶兵,你就讓我試試嘛!」

  霞姑敷衍說,「好,好,我和任先生若是被官軍的大炮轟死了,這手下的弟兄就交給你去帶!」

  說罷,不理邊義夫了,策馬去追李二爺和任先生。這讓邊義夫很失望,邊義夫就對從後面趕上來的王三順感慨,「三順呀,你看出來了麼?做啥都得有本錢哩,你若不殺下幾顆人頭,誰都不信你能帶兵!」

  王三順嚇了一跳,「邊爺,你還真想殺人呀?」

  邊義夫心情悲憤,「為啥不殺?就得殺人!」

  手與臂扮成大刀的樣子,在馬上揮著,做著英勇的動作,「就這樣:殺!殺!殺……」

  本來還想說,「如此這般便能殺出一條英雄血路來。」

  卻沒說出。因著那殺的動作過於勇猛,身子偏離了馬鞍,一下子跌下馬來,也就此跌沒了那段英雄血路。

  就在這夜裡,省城新軍協統劉建時在党人領袖黃鬍子的策動下同時舉事了……

  新洪知府畢洪恩天濛濛亮時便被城中的囂鬧聲驚醒了,躺在床上就預感到禍事將至。果不其然,剛披衣下床,負責守老北門和西門的管帶外甥便闖了進來,氣喘噓噓地叫,「老舅,壞了,壞了,民軍起事了,老北門外一片火把!綠營江標統在南門老炮臺和民軍的隊伍接上了火!」

  畢洪恩驚問,「咋這麼快?昨晚你不說就算民軍起事,也得三五日之後麼?」

  對局勢判斷的失誤,讓錢管帶很難堪,「我也只是估摸——我估摸傳帖的邊義夫直到昨日還往桃花山裡逃,就覺著一時……一時是亂不了的。我再沒想到,桃花山的匪和銅山裡的匪竟會連夜撲過來打城……」

  畢洪恩把腳一跺,「你這是愚蠢!那個邊義夫是十足的革命黨!是革命黨與匪的聯絡人,你到現在還沒看出麼?!這人明知今夜要起事,卻故意作出一副慌張的樣子往山裡跑,就是要誘你上當,攻你個猝不及防!」

  錢管帶擦著額上的冷汗,不敢放聲了。畢洪恩扼腕歎道,「革命黨厲害哩!善於偽裝哩!」

  錢管帶呐呐著,「老舅,事已如此了,再說這些也是無用,咱還是快想轍吧!您……您老看咱們咋辦?到這地步了,咱是讓巡防營的弟兄打,還……還是不打?」

  畢洪恩問,「綠營那邊是啥意思?」

  錢管帶說,「綠營是要打的,江標統這人您老又不是不知道,連康党他都容不得,哪會給民軍拱手讓出城來?方才他已讓手下人找了我,要我的巡防營同他一起打到底。還說已派了快騎到省上報信,省城東大營的增援人馬最遲明可到,我們堅持一天一夜就有辦法。」

  畢洪恩想了想,「那打一下吧!總不能一下不打,就放他們進城的。」

  錢管帶皺著眉頭,「可打也難,守老北門的弟兄不願打,想議和。」

  見畢洪恩的臉色不對,才又說,「我疑他們中間有人已和匪聯絡過了,便抓了幾個。」

  畢洪恩怒道,「不但是抓,還要殺!他們是匪,不打咋行?!就算是革命黨的湖北軍政府,將來也是要剿匪的!」

  錢管帶說,「老舅呀,難就難在這裡,人家打的偏是革命黨的旗號。」

  畢洪恩仍是怒,揮著手,「本知府偏不認它這革命黨,只認它是匪……」

  正說到這裡,綠營江標統派了個哨官,帶著幾個兵趕來了,要接畢洪恩到綠營據守的老炮臺避一避。畢洪恩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了,對綠營哨官說,「我就不信新洪會在這幫土匪手中陷落!本知府身受朝廷聖命,沐浴浩蕩皇恩,值此危難之際,哪有躲起來的道理?豈不要吃天下人的恥笑?!本知府要豁出性命和匪決一死戰!」

  哨官見畢洪恩這樣決絕,不好再說什麼,帶著同來的兵勇,唯唯退去。哨官一走,畢洪恩又長歎短籲地對錢管帶道,「阿三,你看出來了麼?江標統是想劫我呢!這狗東西防了我一手,怕我也像別處的巡撫、知府那樣,突然歸附民軍,宣佈獨立。」

  錢管帶試探著說,「老舅是不是多疑了?江標統只怕還是好意吧?」

  畢洪恩道,「好意一個屁!你老舅這麼多年官場不是白混的,啥人啥肚腸,一眼就看得出來!」

  因著綠營哨官不懷好意的到來,畢洪恩「打一下」的主張動搖了,略一思索,即對錢管帶道,「走,阿三,一起去老北門,看看情勢再作主張吧!」

  到了老北門,天已大亮,圍城民軍的漫天火把看不到了,能看到的只是西路民軍第二路的紅邊天藍旗在遠處飄,還能看到聚在城下的無數亂哄哄的人腦袋、馬腦袋。正對著城門的一片亂墳崗上,有三門鐵炮支了起來,炮口直指畢洪恩和錢管帶站立的城頭。不過,卻不像要打惡仗的樣子。巡防營的弟兄興奮地盯著城下,指指點點議論著什麼,仿佛看民軍演操。民軍也不放槍,只對城頭上的弟兄喊話,要弟兄們掉轉槍口去打綠營。這當兒,綠營據守的城南老炮臺方向。攻城的槍炮聲響得正緊。畢洪恩看了一會兒,心中有了數,扭頭對錢管帶說,「阿三,到這當兒了,你還想唬我麼!你既不想打,和我明說便是,何必吞吞吐吐呢?」

  錢管帶尷尬地笑道,「老舅,我是不想打,可我也沒放匪進城呀!」

  畢洪恩冷面看著自己的外甥,「說說你的真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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