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天下大勢 | 上頁 下頁


  李太夫人難得贊同了蟊賊的看法,點點頭,「也可能,百姓不吃觀音土了,都吃肉。」

  邊義夫深知其母的戰法,怕被母親抓住不是,又補了一句,「中國人有比較多,有的匹,也許一時還不能讓四萬萬人都吃上肉,但是至少能喝到一碗兩碗肉湯的。」

  李太夫人又點頭,「那是,人肉湯你們就讓老百姓吃人肉,喝人肉湯吧!這種好事我不但聽說過,也在災年裡親眼見到過,叫人相食。」

  和這樣反動而頑固的母親談革命簡直是白費舌,邊義夫不願再談下去了,仰臉去看天,細數佈滿蒼穹的點點繁星。李太夫人卻堅持要談,力圖將蟊賊兒子變成大清官府的良民百姓,氣中少了些譏諷,多了些嚴重和關切,「我知道那個女強盜來找你准沒好事,果不其然,是夥你謀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鬧倒也罷了,我眼睜眼閉,只當沒看見,萬沒想到,你們今竟真要謀反了!這真是一代強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只是胡嫖濫賭,你比你爹更高強了!你倒說說,你們老邊家可還有誰像個人?二十四年前,你那不爭氣的爹……」

  邊義夫看出了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圖:老人家又要對邊氏家族進行系統指控了,心裡有些煩,不再數星星,手一揮,頗為不耐地打斷了母親的話,「好了,好了,娘,你甭說了,這些陳穀爛芝麻的事我都聽一百遍了!」

  李太夫人厲聲道,「就算你聽了一百遍,我還得說一百零一遍!」

  邊義夫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賠上滿臉的笑,「娘,我也不是不讓你說,你老人家那話回頭再說行不行呀?總得先讓我這當爹的進屋看看兒子吧?」

  李太夫人這才暫時罷了休,和邊義夫一起去了邊郁氏的房裡。

  母子都挺好,後來被命名為邊濟國的兒子,正在邊鬱氏懷裡安然躺著,像一團憑空落下來的肉,讓邊義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邊義夫壯著膽子,在兒子毛絨絨的小臉上摸了摸,皺著眉頭對邊鬱氏說了句,「這孩子咋這麼難看呀?」

  邊鬱氏不敢做聲,李太夫人在一旁接上了碴,「你剛落生時還不如他……」

  李太夫人指控的意志是堅決的,守著剛剛落生的這位邊氏第三代男人,即淚眼婆娑,開始了對邊氏前兩代男人斑斑劣跡的追溯。這追溯總是從二十四年前的那個風雪夜開始。那個風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腦海裡,再也抹不去了。經年不息的回憶,不斷豐富著那個風雪夜的內容,使得李太夫人對那個風雪夜的述說每一回都不盡相同,可基本事實卻是一樣的,那就是:邊義夫的父親邊興禮和新洪巡防營的劉管帶爭風吃醋,為一個喚作「小紅桃」的女人,在新洪城裡的「閨香閣」

  打起來了。邊興禮被劉管帶打斷了雙腿,活活凍死在雪地裡。李太夫人得信後,連夜趕往新洪城裡,把邊興禮的屍體背到知府衙門,抱著還在吃奶的邊義夫,歷時三載,告准了劉管帶一個斬立決。這事當時很轟動,城裡的戲班子還編了出《青天在上》的戲文,唱了好幾年。

  邊義夫小時候看過那出戲。記得最清的是,戲臺上扮母親的女戲子一點也不像母親,比母親要好看得多。還記得那陣子有不少人給母親做媒,要母親再嫁,母親都回絕了,帶著他守寡至今,獨自撐起了邊家門戶。因此,母痞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邊家爺們的絕對權力。宣統三年那個瀝秋的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歷程照例從二十四年前的風雪夜開始,罵過了邊義夫的老子,又罵邊義夫。最後,李太夫人擗著紅且濕的眼睛總結道:邊家正是因為有了她,才沒在邊興豐和邊義夫手中敗光,才會有今日這平和溫飽的好日子,「你說是不是呀,義夫?」

  李太夫人最後問。

  邊義夫帶著兩代男人的羞慚,連連點頭,「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個桃花集的老少爺們都知道哩!」

  李太夫人有了些滿足,才又歎著氣說,「義夫呀,這許多年過去,我也想開了,再不指望你能進學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塊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來年就給你捐納個功名,也算對得起你們老邊家了」

  邊義夫覺得母親實在荒唐:他都替革命黨造上炸彈了,她老人家竟還要去給他在滿人的朝廷捐納功名!嘴上卻不敢說,怕一說又引出母親涕淚交加的教訓。李太夫人便上了當,以為獲得了教育的成功,遂指著邊郁氏和邊鬱氏懷裡的邊濟國說,「義夫,你今日沒和那女強盜走還是好的,日後也得聽娘的話,好好守著你的老婆、兒子過日子,別去做那革命蟊賊,附逆作死。」

  邊義夫違心地點著頭,心裡卻有些悔,覺得方才還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兒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武裝革命了。而若走了,現刻兒也就不用裝著樣子奉迎母親了。母親無論怎樣勤勞能幹,終是婦道人家,不懂天下大勢,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嘛!

  十七年後,邊義夫才把心裡想的這番話公開說了出來,是向筆直地立在大太陽下忠誠三民主義的四個師兩個獨立團十二萬官兵說的。邊義夫說:……偉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遠大目光。舉一個例:兄弟當年投身辛亥革命時,就具有了這等遠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頭的炮響,意味著一場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這一點,她老人家只看到眼面前的那片天地,以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動搖的萬年樁。武昌都成立軍政府了,黎鬍子都做了軍政府大都督了,家母還要為兄弟向大清的朝廷捐納功名!這就大錯特錯了嘛!若是兄弟當時真依了家母,哪還有今天?而今天,天下大勢又變了,軍閥混戰的局面就要結束了,我們不接受蔣總司令三民主義的旗幟,未來之中國將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凡有頭腦的大人物,無不看出了這一點……可惜的是,在宣統三年秋天的那個夜晚,邊義夫尚未成為大人物,他在母親李太夫人眼裡是個不可造就的浪蕩子;在大了他六歲的夫人邊郁氏面前是個偷雞摸狗的壞男人;甚至在兩個女兒面前也沒有做爹的尊嚴;這就讓他喪失了對自身偉大的自信。

  李太夫人走後,有一陣子,邊義夫也懷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業,眼前老出現挨殺頭的場面,還見著常賣大煙與他的錢管帶獰笑的臉。便想到,就算武昌已成了功,新洪地區革命的前途仍是十分渺茫的,鬧不好,這好端端的革命就會變作一場鮮血淋漓的謀反。果真如此的話,他就得及早從這場革命抑或是謀反中抽身,而且也沒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想來想去,終是拿不准未來革命局面的發展,便痛苦起來。於是,先躺在邊鬱氏母子床對面的一張躺椅上吸大煙,後又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踱步,弄得滿腦門的官司。直到門輕輕叩響,家人兼謀反的同黨王三順的大腦袋探了進來邊義夫精神方為之一振,這才想到要和王三順一起好好合計合計將來的革命。

  王三順和邊義夫是革命同志。二人雖說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但卻從小在一起長大,氣味相投,特別是大前年同人一隻柴筐被銅山裡的強盜綁了一回票後,其關係益發變得割頭不換了。王三順這廝只長骨頭不長肉,便顯得頭出奇的;大,頭因其大,壞水也就格外的多。邊義夫被王三順的大頭勾引著出了邊鬱氏的房門,正要把自己的痛苦和躊躕說與王三順去聽,王三順先一步開了口,伸著一顆大頭很神秘地問邊義夫,「邊爺,霞姑奶奶像似走了吧?」

  邊義夫心不在焉地嗯了聲。王三順樂了,長臂往邊義夫瘦削的肩頭上一搭,「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

  邊義夫撥開王三順的長臂,「有啥好事?這年頭!」

  王三順俯到邊義夫耳旁說,「嘿,邊爺,這年頭還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來了兩個小尼姑,最多十六歲,嫩著哩,一掐就滴水!咱們今夜去爬回牆頭咋樣?」

  邊義夫連連擺手,「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煩!」

  王三順說,「煩啥呀?炸彈都造了十幾個,邊爺你只等著大亂一起,改朝換代就是。到時候爺你那是高官盡做,駿馬盡騎了!邊爺,你發了可別忘了我呀,我可是幫您謀反造過炸彈的!」

  邊義夫馬上想到母親關於謀反作亂的話,很生氣,「什麼大亂一起改朝換代?什麼謀反?!誰謀反?這是革命!民族革命!你狗東西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軍》,你倒是看了沒有?」

  王三順垂下大腦袋,怪羞慚地道,「邊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一看書就犯困,再說,我才認識幾個字?隨你伴讀時,你光讓我捉蛐蛐。那書我看不懂。」

  邊義夫說,「看不懂可以問我麼!你問了麼?問了麼?」

  王三順更不好意思,「我問啥?那書早叫我撕著擦腚了。」

  邊義夫氣得直搖頭,「你這人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王三順說,「邊爺,你也別雕我了,咱還是到尼姑庵去爬牆戲小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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