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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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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如脫韁的野馬,不知怎麼就竄回了遙遠的青蔥歲月。他啥時知道的林滿江?十歲那年?好像還早些,九歲多吧?他聽說新村三巷有個冷峻強硬的林哥。林哥目光矍鑠,不聲不響往對手面前一站,氣勢就壓人一頭。林哥練武術,學摔跤,扔石鎖,舉杠鈴,同齡人全不是他的對手。他跟著林哥四處跑,童年在林哥的光環下悄然度過。更奇的是,林哥和京州著名的高幹區廬山路有關係,時常會有著幹部裝的叔叔把他帶走。許多年以後,齊本安才知道,林哥的外祖父叫朱昌平,是漢東省副省長,經常帶走他的叔叔叫朱道奇,是林滿江的舅舅。 中秋夜的那場驚天礦難以後,他和林哥、石紅杏成了程端陽的徒弟。林哥還是那麼優秀,打架一把好手,幹車工也是技術能手,不愧為大師兄。他以大師兄為目標,亦步亦趨,學習追趕。有一天,他發現大師兄蹲在車間門口鐵墩上,眯著眼睛,久久凝視西下的夕陽,晚霞映紅了他英俊的臉龐。他悄悄湊過去問:大師兄你研究啥呢?太陽黑子?宇宙規律?大師兄斜了他一眼:舊時代過去了,得讀點書了! 大師兄善於審時度勢,先一步看見了新時代的曙光,是礦上第一個考進京州礦業學院的青工。他奮起直追,把全部工餘時間用來泡圖書館,也在次年考入了京州礦業學院。他追著大師兄的足跡前進,在整個青年時代,沒有誰比林滿江對他的影響更大,也沒有人更能激起他的鬥志,促使他努力奮鬥——這一點,他是永遠要感謝大師兄的。 齊本安又點了一支煙,在鵝卵石小徑上來回溜達。星空壯麗,浩浩渺渺,他發出深深的歎息:為什麼和大師兄搞到這一步?除了黨紀國法,是不是還有別的因素?應該說還是有的。最初的裂痕也許是在他做朱道奇秘書時形成的。他並不知道少年時代時常帶走林滿江的是朱道奇,更不知道長大成人後的林滿江和朱道奇再無往來。瘋狂的革命像把尖利的刀子,割斷了他們之間的親緣,林滿江和朱道奇形同路人。 那時,齊本安已經知道中福集團的創始人是朱道奇的父親朱昌平,眾人口中的林家鋪子實際上是朱家鋪子,是三十年代朱昌平用出售祖宅的五根金條在上海法租界創辦的,一直歸漢東地下省委領導,系黨營企業。這也許就讓林滿江從骨子裡認為,自己和這個企業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似乎這個企業在血統上是屬他的。所以,朱道奇時代,林滿江儘管表面上本分謙虛,內心的張狂齊本安知道。林滿江曾酒醉之後和齊本安說過,按西方產權制度,中福集團就是他們家族的。 詭異的是,朱道奇作為這個家族掌了權的重要人物卻並不喜歡林滿江,甚至斷言林滿江不可重用。這種話朱道奇在齊本安面前無意中說起過,讓齊本安很吃驚,卻也不敢多問。直到後來搞公司史時,齊本安才知道,創辦了中福集團的這革命大家族有著太多太多的恩怨。 朱道奇離休後,林滿江時來運轉,三腳兩步上來了。從總部投資三部的副總經理,升成投資一部的總經理,又外派上海。林滿江在上海中福任董事長、黨委書記時,齊本安是主持工作的副總經理。這時發生了一件事:重點項目部李玉石多吃多占,貪污了五萬公款,林滿江希望內部解決,在電話裡和他說,當面和他說,道是李玉石是可用的人才,必須保下來,齊本安覺得不妥,走了司法程序。把林滿江氣得發瘋。嗣後沒多久,北京的調令來了,林滿江升任中福集團副董事長、總經理,齊本安沒能順序接班,做上海公司董事長,反而在林滿江的建議下,調到北京集團總部做了管後勤保障的辦公室副主任。 從那時起,齊本安和他大師兄林滿江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了。 現在,他們又一次狹路相逢了——這次任職審計,審出來的並不只有皮丹的一幢別墅,問題多多!像小金庫,數額大,時間長,是專為集團領導家屬辦私事的。林滿江的妻子連一雙皮鞋、一個包包都在這裡報銷。靳支援是掛名董事長,好處也沒少撈,下飯店的小票,住房的物業、水電費也在小金庫裡報銷。倒是石紅杏一筆賬沒報,但石紅杏喪失原則,瀆了職,為討好各方領導,搞出了這麼一本腐敗賬。 這是個炸藥包,一旦拉響,誰也別想逃。本來他是有顧忌的,不想拉,甚至沒和石紅杏說起過小金庫。現在他有一種拉的衝動——只有他打響了第一槍,張繼英和中央有關部門才有可能及早介入中福集團進行全面調查!他被逼上了戰場,那就只能選擇做一名戰士了…… §四十四 吃過晚飯,林滿江一直坐在書房翻看老照片。這一幅幅老照片是齊本安籌辦集團八十周年大慶時,專門安排人給他複製的,裝在一個又大又漂亮的相冊裡。齊本安幹這種事還是很稱職的。照片灰黃:當年的朱家祖宅、當年上海法租界的福記中西貨品貿易公司,當年他那年輕的小開外祖父朱昌平和年輕漂亮的外祖母謝英子,還有兒時的舅舅朱道奇。舊照中沒有他母親。他母親朱多魚在戰爭年代就被這兩個革命者當成多餘的累贅送人了。多年後年輕的革命者掌了權,又過了許多年,想起戰爭年代的遺憾,才派人尋找失去的骨肉。他們找到他母親的時候,他母親紡織女工朱多魚,已嫁給了京州煤礦工人林強柱,且有了他林滿江。現在他成了副部級的董事長兼黨組書記了,下一步就是正部。副部到正部是關鍵的一步,很多人奮鬥一生止於副部。他革命的外祖父朱昌平,就止步於漢東省副省長,而他則很可能在幾個月後就任漢東省省長,中組部的考察已經開始了,這時候太關鍵了。 林滿江抬起頭,把目光停留在對面掛著的書法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啊,君子當自強,他平生最大的一個夢想,就是在官職上超過拋棄了他母親和他的外祖父。旁邊還有一幅駿馬圖,駿骨錚錚似鐵。飛揚的鬃毛、騰躍的馬蹄,放射出蓬勃精神。這很像他,他從小到大就是那麼蓬勃。可惜的是,這幅作品的技法不甚高明,作者不是別人,正是死黨靳支援。靳支援喜歡畫幾筆,據說每尺上萬,林滿江不太相信。他也曾想過,找一位當代的大師名家畫一幅精品,但礙於身份,怕被人非議,只得將就了。詩畫言志,有這麼個意思就成。 這時,林小偉笑眯眯出現在他面前:爸,我媽說,你要接見我? 林滿江臉上現出慈祥:渾小子,到底回北京了,把老爸忘了吧? 林小偉忙道:沒,沒,爸,你看,媽一招呼,我不就回來了嗎?! 林滿江一把摟住林小偉的肩頭:小偉啊,爸要好好和你談談! 兒子笑問:是老子和兒子的談話,還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談話? 父親笑答:當然是兩個男人的談話。所以我就沒讓佳佳過來! 林滿江讓林小偉在身邊坐下,一手摟著兒子,一手指著相冊說:兒子,老爸今天要和你講點歷史,也許對你未來的人生會有所啟示。 林小偉看著相冊上第一張歷史照片:爸,我知道,中福集團就是從這裡起家的,這是你們家祖上的老宅!當年把它賣了五根金條,想救一個共產黨的大人物,沒成功,就用它做資本——在這裡,林小偉指向另一幅照片:創建了上海福記公司。 林滿江感慨道:所以,兒子,這個中福集團從理論上說,是我們福記後人的,我外祖父朱昌平在他的革命回憶錄《上海福記公司始末》裡說得一清二楚,當時救劉必誠要十根金條,黨組織的經費——也就是交付定金的那五根金條,實際上被執法處長收走了,後來又被抄家軍警分贓了,真正創辦上海福記用的就是朱家賣祖屋的五根金條! 林小偉說:爸,這個歷史事實組織上是承認的吧?後來福記不是有一半的私人股權嗎?回憶錄裡說,是朱昌平把股權給主動捐獻了! 林滿江歎息:是啊,捐獻了,西柏坡會議後,黨有個決定,不再搞黨營工商業,決定私人退股,朱昌平這些革命者沒接受,把自己的股份當特殊黨費交給了黨組織!這就讓我們這些後人成了無產者。兒子,無產者不是一個簡單的名詞,是一種生活狀態,你可能不會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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