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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錢二不傻,故作糊塗:「我也聽不懂,意思興許是要保住什麼商號吧?你們或許在哪個商號存了不少銀錢財物吧?阮大哥說,這意思你明白。」

  杜天醒冷冷道:「你對阮大成講,就說我杜某運盡心死,自此擺脫紅塵,只待早日升天了!」

  錢二道:「杜大哥休得如此灰心,希望或許還有,大哥現在身體不支,走不得,待大哥養息幾日,複了元氣,獄中的看管懈怠了,我便邀上幾個弟兄,搭救二位出去!」

  天醒道:「切不可如此行事!這要連累兄弟你的!你……你一片盛情我杜某心領,可我看透了,人生一世,遲早總免不了一死,與其苟且偷安,逃到外面去做大清滿狗的順民,倒不如今日便了卻性命來得痛快!」

  錢二轉過身子,將臉孔湊了過來,半邊臉上被燭光映得紅紅的:「大哥逃出去,還是可以幹一番大事的麼!為何單要做大清滿狗的順民呢?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天醒熱淚雙流,長歎道:「兄弟有所不知呵!自滿狗入主中原,亡了我大明天朝,逾一百八十載矣,我堂堂大漢民族,被滿狗馴化奴驅得哪還成個模樣?逆來順受,苟且偷安,縱然是放眼天下,也尋不著幾副錚錚鐵骨了!這等民族留著何用?活該被滿夷滅絕!」

  錢二不同意杜天醒的看法,反駁道:「杜哥哥你不就生就一副錚錚鐵骨嗎?」

  天醒不理錢二的話茬,又自顧自地道:「津口舉義,其勢何等壯猛!然破城之後,那姓柏的查賑委員一提到滿狗的朝廷,萬餘民眾便頃刻作鳥獸散!這等民眾,值得為其抗爭嗎?兄弟休要再說了,吾心已死!心死甚於身死啊!」

  錢二對杜天醒愈發肅然起敬,喃喃道:「那……那我還能為哥哥做些什麼呢?」

  天醒想了一下道:「酒,兄弟設法給我多搞些酒來!舉義之時,我便想到了今日這一步,家裡積存的銀子,我帶了十餘兩,被官兵拿獲後也未丟失,我且取來,你去與我兌酒吧!」

  言畢,轉身往臺階下爬。

  錢二低聲叫道:「莫要取了!買酒的錢我還是有的!」

  天醒不理,艱難地爬到了潮濕發黴的稻草上,從牆角的一個石縫裡摳出了兩塊銀子,又一步一喘地爬了過來,隔著柵門遞給了錢二。

  那兩塊銀子上沾著血。

  錢二將銀子接了,急速揣到了懷裡。

  過了一會兒,杜天醒問道:「起事失敗之後,官府捕了多少人?」錢二想了一下道:「總有百十口吧?聽說還在捕哩,除了這縣衙,縣城還有許多地方被官府占了,臨時用來押人。」

  天醒禁不住又一陣掩淚歎息。雖道是運盡心死,可他實實在在還是沒有脫得凡塵。

  這夜,天醒和錢二聊了好長時間,依然都是凡塵中的事情,直到後來天醒打熬不住了,才爬到稻草窩中昏昏沉沉睡去了。

  四更時分,天醒被錢二喚醒了,錢二開了柵門,遞進了一碗酒和兩只用荷葉包著的豬耳朵。天醒飲了,吃了,又向錢二討要筆墨紙張。錢二說:天色未明,討不到筆墨紙張。天醒大怒,竟不顧錢二殷勤忠心,借著酒意,破口大駡了一番。錢二不惱,諾諾而去。

  天亮之後,錢二謊稱杜天醒要具供單,向簽押房討來了筆墨紙張,恭恭敬敬呈給了他。天醒酒意未退,滿臉潮紅,竟直直地立了起來,磨硯提筆,在牆上疾書起來: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河山,朝天闕。

  錢二大驚,臉變了顏色,疾呼道:「杜老哥,休得亂來!」

  天醒哪裡肯睬他?一面牆壁書滿,又蹣跚著走到另一面牆前疾書……

  然而,這時,錢二已驚慌地喚來了眾多的衙役公人,錢二開了柵門,眾人一擁而上,打倒了杜天醒,奪下了他手中的墨筆。

  天醒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笑畢,「格登」一聲咬壞了舌頭,將一口濃豔的血水猛噴到身邊一個衙役臉上……

  與此同時,被囚在另一個牢中的阮大成卻在那錢二身上看到了死裡逃生的希望,依然做著保全洪門勢力、試圖東山再起的美夢。他以為他的供單已將柏欽若置於了死地,他以為貪婪無能的知府大人會有效地扼住柏欽若可怕的鐵腕。然而,他沒想到,就在這日夜裡,事情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第四十三章

  撫台大人俞廉榮未待綠呢大轎停穩,便疾疾地從轎子裡鑽了出來。轎前,巡撫衙門的幾盞紅綢布燈籠將縣衙門前的一片天地照得如同白晝。原來走在前面的隨從兵丁差役站成兩排,在燈光閃耀的大門前立著,擺好陣勢,恭候撫台大人的駕臨。只是那臨江府、津口縣的人一個未見。

  撫台大人俞廉榮覺著事情有些怪。他知道逼發民變的老知縣陳榮君已在查賑委員柏欽若刀下斃命,他知道眼下臨江知府朱建甯和查賑委員柏欽若俱在津口縣衙裡——津口反亂的情況,他已在這幾日之內不斷聞報,進了津口,又從許多義民嘴裡聽到了不少信息,對整個反亂過程已有了初步瞭解。他不明白為什麼朱建甯和柏欽若聞知他的到來,不到門口迎候?

  俞廉榮在通亮的燈光中向縣衙門前疾走了兩步,面帶慍怒地向守在門口的隨從們喝問道:「臨江知府朱建甯何在?查賑委員柏欽若何在?如此動亂之夜,他們睡死了不成?」

  一個隨從慌忙稟報道:「啟察大人,小的們遵奉大人之命先行趕往縣衙,但見得臨江知府朱建甯和那姓柏的正在廝殺,眼見著要出人命,小的們將他們一併拿下了,現押在縣衙大堂!」

  俞廉榮又是一驚:「哦,有這等事?快去看看!」

  在四隻大燈籠的引導之下,俞廉榮率著撫台衙門的眾多官吏,跨上縣衙大門臺階,穿過大門,到了縣衙大堂門口。

  大堂裡燈火通明,門口守候著握刀持劍的巡撫衙門公差,大門裡更有眾多兵丁扭著柏欽若和朱建寧在那兒吵鬧。朱建甯大罵柏欽若勾通反賊;柏欽若則口口聲聲要見撫台大人。

  俞廉榮疾步進了大堂,穩穩地在正對大門的太師椅上坐定,遂喝令兵丁們放開朱建甯和柏欽若。

  朱建甯一見俞廉榮的面,便料定事情不妙,自知敗局已難挽回。可他不甘心,他仍然想在撫台大人掌握事情真相之前,先將水攪渾。

  兵丁們一鬆開他的手,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向前爬了兩步,仰臉對撫台大人道:「大人,俞老大人,您老來得好!來得及時哇!您老若是再晚來一步,卑職也要像津口知縣陳榮君一樣,做反賊柏欽若刀下之鬼了!柏欽若勾通反民,殺了陳榮君,方才又用利器逼著卑職的胸口,要殺卑職呀!老大人,他這是謀反!津口亂民的反叛,便是他挑起的!反民們破城之時,他向反民們說『官逼民反,反民無罪』,反民們才壯了賊膽,在城裡搶掠滋擾。老大人,您老可得為我臨江府,為我津口縣做主啊!柏欽若今日敢勾通亂民,擅殺朝廷命官,明日未必不敢反到京城去!老大人哇,您老快讓左右把他拿下。」

  俞廉榮漠然地聽著,不置可否。

  朱建寧又頓首道:「卑職說的句句是實情,卑職手中有反賊的供單為憑!」

  俞廉榮這才動了動青紫的嘴唇,從胸腔裡壓出一句話:「取供單來看!」

  朱建甯連連頓首道:「小的去取,小的這就去取!」

  說畢,立起身子,後退幾步,往門外走去。

  俞廉榮一揮手,身邊的泉司大人和幾個隨從官吏隨後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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