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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知府老爺將光亮的肉球似的腦門隔著桌子湊了過來,極機密地道:「三十六計走為上!」

  「逃?」

  「對!事不宜遲,你須馬上改扮動身,逃出臨江府地界,待風頭過去,事情一一澄清後再作道理!你本是查賑委員,此事原與你無關。」

  柏欽若心中一驚,馬上想到了這一個逃字後面的諸多致命陷阱。只要一逃,他便無法澄清亂匪的誣陷之詞了,自己一生的前程便斷送了。另外,他更擔心知府大人會將計就計,在他逃跑的途中,派人來追殺。他畏罪潛逃,被追兵殺了,理所當然,朝廷聖上,撫台大人都說不出什麼的。

  他不上這個當,他相信只要撫台大人一到,只要面前這個狗知府被拿下大獄,一切事情都是可以澄清的。撫台大人俞廉榮是瞭解他的,朝廷聖上是聖明無比的。

  知府老爺卻以為柏欽若動了心,又道:「走之前,老弟須把手上的那本清齋堂筆記給我!答應你的一萬兩銀子,老夫不會賴的。」

  柏欽若手一擺道:「不忙,卑職不打算逃!」

  知府老爺一怔,驚問道:「為何?」

  柏欽若狡詐地道:「我若一逃,不是要連累大人您嗎?」

  知府老爺拍胸頓足,十分義氣:「老夫不怕!」

  柏欽若笑道:「那就更不必逃了,如今亂匪的供單確是與我柏某不利,可若是三堂對證,事情澄清,對大人您也未必有利吧?在此情急危難之時,我們還要相幫相襯才是!大人說呢?」

  知府老爺一下子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提不起精神了,他眼中光澤淡了下去,一臉尷尬的苦笑:「也是!也是!」

  「那麼,這亂賊的供單?」

  知府老爺切齒低吼道:「這當然不算數!本知府再用大刑重審!定要他們說出實情不可,他們陷害老弟你,便也是陷害老夫我!」

  柏欽若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感動,連稱:「大人高明!大人高明!」

  當晚,知府老爺宴請柏欽若。老爺一計不成,又生二計,決意在酒宴之中用毒酒毒死柏欽若,老爺自認為這計謀十分完滿。中午那場威脅雖說是失敗了,可老爺也弄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清齋堂筆記在柏欽若手裡,而不是在別人手裡。只要毒死了柏欽若,那本筆記哪怕找不到,對他一時也不會有什麼大的威脅了。毒死柏欽若後,他可以製造一個懸樑自盡的場面,對撫台大人稟報時,便可以以匪賊的供單為憑,說他是畏罪自殺,驗屍格的忤作已經買通了,只要柏欽若一死,什麼麻煩便都沒有了。

  吃酒的人不多,除了知府老爺和柏欽若之外,還有知府老爺帶來的兩個幕僚。柏欽若開初推託身體不適,不願來,後來,硬是被那位幕僚拉來了。為防萬一,他帶了親信僕役李興。

  李興是個聰明機警的人,自昨夜知府老爺進了縣衙開始,就覺著事情有些蹊蹺,他朦朦朧朧感到柏大人身邊罩著一團殺氣。下午在書房中,又見得柏大人數著指頭計算時日,嘴裡還念叨著撫台大人俞廉榮,便斗膽上前問道:

  「柏大人可有何為難之事?」

  柏欽若點點頭,又搖搖頭,卻不說。

  李興又道:「小的可能為大人幫上一點忙?」

  柏欽若這才壓低嗓門道:「李興,有一句話你切要記住,在俞大人到來之前,我若是死了,不論是怎麼死的,都是奸人所害!」

  李興嚇得跪了下來:「大人,你把話再講明一些!」

  柏欽若正欲開口,卻見那王棠和一個津口衙役跨進門來,柏欽若頓時變了臉色,動怒道:「大膽的奴才,竟敢與我頂嘴,要討打不成!去,快去與我將昨夜問賊的供狀拿來,交與知府老爺!」

  李興見狀,知道柏大人信不過王棠,做出一副知罪的樣子,立起身子,唯唯諾諾退去了。

  後來,這一下午,李興再也沒有機會和柏大人單獨接觸,然而,他心裡已明白了一個事實,柏欽若柏大人眼下正處在一個危險的境地裡,隨時有可能被人幹掉。因此,他也想到了自己,他認定,只要柏大人一死,自己定也難逃厄運。亂匪圍衙之時,王棠不敢處斬陳榮君,他卻仗著人間正義,憑著自己對柏大人的忠心,一刀將那老狗的頭砍了,身為僕役,未見聖旨朱批便殺了一個正七品知縣,怕是死罪哩!

  隨柏大人一起去吃酒時,他暗暗在懷裡揣了一把護身的匕首,隨時準備為柏大人、為自己奮力一拼。

  酒宴上的氣氛倒還不錯,知府老爺見柏欽若帶了李興同來,沒有顯出絲毫的不快,反倒打破了官場的規矩,要李興也入席就坐。

  李興口稱不敢,自願為知府老爺和柏大人提壺續酒。

  知府老爺真是好人,硬拉著李興坐下了,說是李興殺了陳老狗,平了一場大亂,功勞不小哩!

  酒宴開始,知府老爺首先提議,為剿平匪亂幹上一杯。

  柏欽若注意到自己杯中的酒和知府老爺杯中的酒是從同一個酒壺裡倒出來的,是親眼看著倒出來的,便沒遲疑,端起杯,和知府老爺的杯碰了個滿響,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吃菜!吃菜!」

  知府老爺很熱情。

  「吃!吃!」

  柏欽若也極客氣。

  知府老爺的象牙筷子伸到了海蜇盤中,夾起了一片濕淋淋的海蜇。柏欽若便也在那海蜇盤中夾了一塊。而那李興卻對海蜇不感興趣,逕自將筷子探入了一個扣肉海碗中,夾起了一塊五花扣肉送入了嘴裡。

  知府老爺很響亮地嚼著海蜇,嗚嗚嚕嚕地說:「此番津口起亂,實在是因陳榮君貪贓枉法所致!這姓陳的即便不被你們殺了,朝廷聖上也不能容他,必得辦他一個逼反之罪!」

  李興受了些感動,誠摯地道:「老爺所言極是!那姓陳的知縣確乎不是東西哩!老爺有所不知,潮災之後,津口百姓真苦哇!那日小的隨著柏大人進了津口縣境親眼見著一個婦人唱曲賣身!柏大人實在看不下去,把帶在身上的五十兩銀子全給了那婦人!」

  「哦,有這事?呀!呀!柏老弟,你可真是愛民如子呀!」

  知府老爺一邊說著,一邊又自顧自地呷了口酒:「喝!柏老弟,多喝一些!這二日你可是夠辛苦的了!」

  柏欽若也呷了口酒,奉承道:「朱大人更辛苦!不是大人隨官兵及時趕來,滅了匪賊,我等此刻哪有閒情在此飲酒?朱大人才是勞苦功高哩!」

  「哪裡!哪裡!柏老弟過獎了,過獎了!來來!吃菜!吃菜!」

  知府老爺這一回瞄準的目標是一碗海參。

  柏欽若也沖著那海參去了。

  各自咀嚼海參的時候,酒又續了一回,那個白面書生模樣的僕人續酒時,柏欽若眼睛注視著他手上的動作。

  又喝了幾杯,知府老爺道:「柏老弟,你一到我地提補,老夫就聞知你學養深淵,才華過人,今日裡咱們便借著酒興,吟些詩句如何?」

  柏欽若忙道:「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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