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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柏欽若道:「民亂如野火,如不及時遏止,只要蔓延開去,日後想救只怕也來不及哩!卑職雖只是個候缺的查賑委員,可總還是朝廷的命官,卑職不能坐視不管。」

  孝廉老爺道:「要去,也得等那官兵到了再去!你一人去了,有何用處,只怕會白白丟了性命!」

  柏欽若憤然立起,慷慨激昂道:「卑職受國恩深重,不能遇國難而退避三舍,卑職縱然不幸喪身亂民之手,也得為大清聖上的社稷江山盡心盡力!老大人不要勸了!」

  孝廉老爺深為感動,不禁仰面長歎道:「柏老弟實乃仁義之士、大丈夫也!若天下朝廷命官都如柏老弟者,則我大清天朝幸甚,萬民百姓幸甚!」

  孝廉老爺的感動,極自然地感動了柏欽若柏大人,柏大人便也回報孝廉老爺以同等質量的讚賞:「老大人過獎了!當年老大人敢手托烏紗阻住撫台大人的坐騎,救下一縣十余萬民眾,晚生自該學著老大人的樣子,不懼生死,報國救民的!」

  孝廉老爺令家人傳令各院僕從、男丁各備刀劍、燈籠,到正堂門前集結,隨後,又為柏欽若備了一頂帶著陸府徽號的四抬大轎。

  在陸家人等忙亂準備之際,孝廉老爺又和柏欽若談起了陸氏家族的沿革歷史,從那「出耕入讀」的老祖宗,談到了光照後人的老侍郎,最後,才又談到孝廉老爺自身。柏欽若聽得肅然起敬,對孝廉老爺和這個繁華世家的印象也隨之好轉了,孝廉老爺最初對他的輕慢,已像一縷淡淡的青煙在他腦海中飄散得無影無蹤。

  這時,夜幕落下,明月當空。老爺即安排柏欽若和那王棠、李興三人隨便吃了點東西,才親自將柏欽若送出門,送上了大轎……

  §第三十四章

  站在距津口縣城不到二裡的回龍橋上,柏欽若大人看到了一幕平生從未見到過的壯觀場景。剛剛走出轎子的那一瞬間,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正前方的官道和城牆下湧滿了人,那些人手裡都舉著熊熊燃燒的火把,仿佛憑空落下了一片繁星。那繁亂的星火在不時地躍動、聚結,又不時地分散、游離。星火密佈處,嘶喊喧囂如春雷壓頂,陣陣轟鳴,使柏欽若不禁感到心寒意冷。

  顯然,面前這場動亂的規模和聲勢是夠大的,光是正面聚在城門口和城牆下的亂民怕也不下兩三千之眾。自己在這時候出面收拾局面,根本是不可能的。他既無法接近圍攻縣城的亂民,也無法飛進城去為陳榮君出謀劃策,他只能遠遠站在這座官道的石橋上靜觀其變,因勢利導。

  事情很明顯,只要亂民攻下縣城,他可以率著身邊這五六十口陸府男丁混入城去,搶先一步,闖進縣衙,出面拘捕陳榮君,告示安民。而若是陳榮君能率著守城的官兵、義民反攻出來,他也能進得城去,查實放賑舞弊實情,拿出應急策略,平息眼下的叛亂。

  而現在的這種僵持,他是無能為力的。

  他只能等待。

  在這焦慮不安的等待之中,他在心裡一遍遍一次次反復作了種種設想和謀劃,他甚至想到,如真是萬不得已,他不惜拼上功名前程,身家性命,也要借那陳榮君的狗頭用用!且不說那昏官貪匿賑銀,光是惹出面前這場騷亂,也該當一死!

  這念頭在腦子裡一出現,他就激動不已,仿佛那貪官已站在他面前了,他已令刀斧手舉起大刀了……

  陳榮君這貪官該死!他相信,他殺這貪官是有功無過的——自然,他也清楚,他殺他,不合法規律例,他只是個查賑委員,沒有處斬一個七品知縣的權力,可若是殺了一個昏庸貪官而平息這一場天大的動亂,又有何不可呢!聖上聖明,難道會轉過來殺他的頭嗎?想必不會!就是殺他的頭,他也是捫心無愧的。

  想來想去,身上已是一陣陣焦熱難熬,口幹舌苦,伸手一摸,臉上、額上竟滿是汗水……

  這時,王棠走了過來,對柏欽若道:「柏大人,這般情景,如何是好?咱們是不是先退回清浦,明日再作道理?看光景這城一時不會破的。」

  柏欽若想了一下道:「不,我看這城今夜必破無疑!走,與我一同前去看看,轎子、燈籠都摔在這裡!」

  柏欽若說畢,在眾人簇擁之下,順著官道,向城門口去了。走到近處,才又看到,城門兩邊的許多亂民舉著火把,咬著大刀在攀城牆,一個個、一簇簇如牆上的壁虎一般,城牆下飄著一面書有「替天行道」字樣的旗幟,旗下站著幾個頭目模樣的人物,柏欽若不知道那幾個人物中何人是阮大成。

  混到亂民中擠了半晌,柏欽若又發現,亂民手腕上都系著三寸長的白色飄布,布上書有亂民隸屬村鎮。柏欽若愈發認定,此番亂民反叛是蓄謀已久之舉,決不是一時的莽撞。他進而想到,他即便砍了陳榮君的腦袋,恐怕也是難遏亂勢的!

  又過了一陣子,天色漸漸發亮,東方的啟明星現了,柏欽若眼見著一個反叛之夜在驚天動地的喧囂聲中逝去了。

  也就在這時候,大門被攻破了,擠在官道上的亂民潮水一般射進了城內,柏欽若和他身邊的人們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已被後面的人擠著,通過破損的城洞,進了城裡。

  守城的官兵和義民又在城裡和亂民們殺成一團。在雙方廝殺之際,柏欽若對跟在身邊的陸府家人們道:「你們知道縣衙在哪嗎?快!快帶我趕到縣衙去!」

  陸府家人當即便引著柏欽若穿街越巷,逕自奔縣衙去了。

  到得縣衙,縣衙已空無一人,柏欽若一行尋了幾處,最後才在後院柴房之中將那知縣大人陳榮君尋到。陳榮君已棄了官服,換了便裝,正急急忙忙想從柴房窗子跳出去,身邊妻妾又哭又喊,慌作一團,央求陳榮君帶她們同去。陳榮君騎在窗上,那妻妾二人便扯著他的衣襟,不放他走。

  柏欽若見此情景,更是怒上加怒,上前幾步,撥開那兩個女人,狠狠一把,將陳榮君抓了過來。

  陳榮君從未見過柏欽若,自然不知柏欽若是撫台大人遣下的查賑委員,以為柏欽若是亂民首領,竟連連點頭作揖道:「饒命!饒命!娠銀一事,純屬謠傳!各位千萬莫要錯怪好人!朝廷根本沒撥什麼販銀,說老夫貪匿,實是冤枉了!」

  柏欽若不聽此言倒還罷了,一聽此言,實在是按捺不住了,狠狠打了陳榮君一記耳光,怒喝道:「害民賊子,你且睜大狗眼看看,我是何人!」

  陳榮君蒙了,手腳無措。

  王棠上前一步,指著柏欽若道:「老狗,你是有眼無珠啊!這位是柏欽若柏大人,撫台衙門派下的查賑委員!你竟敢當著柏大人的面說是朝廷不曾放賑,那貪匿賑銀的事,豈不是不打自招!」

  陳榮君聞聽此言,嚇得癱倒在地,如爛泥一般。

  柏欽若一臉寒霜,冷冷道:「姓陳的,你可知罪?」

  陳榮君掙扎著跪了起來,花白的腦袋一下下撞到地面上:「卑職有罪,卑職有罪!卑職對不起撫台大人!對不起朝廷聖上!」

  柏欽若又問:「你可曾貪匿六萬兩販銀?貪匿之銀現在何處?是否已運回江西老家?快快講來!」

  陳榮君大叫冤枉:「柏大人!卑職確是不曾貪匿呀!卑職領到的賑銀,俱已買米施粥,用在災民身上,若是不信,大人可以查驗!」

  柏欽若道:「老狗,你是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啊!我柏某人一路查訪,趕到縣城,聽說的東西已經不少了,你還敢與我放賴?也罷!也罷!這番話,你且與那幫反民說吧!我柏某人倒要親眼看著那幫反民如何摘下你的狗頭!」

  這時,陳榮君身邊的妻子劉氏卻說話了:「柏大人,我說,我說!你可不能把他交給亂民啊!他……他是貪匿了賑銀,可……可不是六萬,是兩萬,真……真是兩萬啊!」

  柏欽若進而逼問道:「那四萬兩誰貪了?」

  陳榮君自知已無退路,只得把知府大人朱建甯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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