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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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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廉老爺嚇呆了,猛然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半晌沒有說出話來。老爺的臉色發白,一眼圈發紅,嘴唇青紫,渾身直哆嗦,半晌,才斷然說:「假的!假的!陳縣主為官多年,清廉正派,如何會貪匿娠銀呢?貪匿販銀是要被殺頭的!不敢,他不敢!必是他平白對那幫潑皮無賴之輩處治過苛,積下了宿怨,這幫亡命之徒才借潮災之機尋釁造反!」 那僕役卻道:「老爺,這……這事怕也說不確哩!昨……昨夜小的就在街上看到了帖子,帖子上說那陳縣主貪了六萬!好……好多帖子都這麼說!還有詩哩!」 孝廉老爺怒道:「大膽!我說沒這等事,便沒這等事!那陳縣主和老爺我交往多年,我自知他的心性為人!你休得在此胡言亂語!」 「是的!是的!小的不敢!」 孝廉老爺想了一下,又說:「這幫歹人犯上作亂,官府是不會放過他們的!日後必得落個開刀問斬的下場!不過,時下倒要防備他們打鬧到府上來!趕快給我告知各院,勿論主僕,但凡男丁,俱與我操起刀棍,準備應付!大門頂上,加雙杠,外人不得人府,家人不得出門!」 「是!」 「還有,打發幾個家人從後門出去,一個趕往津口縣衙報信,其他人分頭去找府外陸姓族人,傳老爺我的話,凡我陸姓人等,一律不得參與作亂!不聽勸阻者,日後我定依著家法族規,從重懲治!」 「是!是!」 「去吧!去吧!」 孝廉老爺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仿佛在趕一隻討厭的蒼蠅。 那僕役後退幾步,轉身去了。 僕役走後,孝廉老爺依靠在太師椅上,才又獨自沉思起來,心中漸漸也起了幾分疑惑。他回過頭來一想,覺著陳縣主貪匿賑銀也並非決不可能。老縣尊為人正派倒是不假,可對銀錢財物卻也透著幾分不凡的敬愛。早先,他便聽說這老父母為人世故,不食小利,專貪大財,每年光是南寺坡那七八家大商號的孝敬銀兩便不下萬餘,又風聞道光二年阮大成一干人等和洋毛子傑克遜、李約翰打官司時,收繳下的二百七十餘兩銀子也入了他自家的私囊。這些事他過去一概不信,現在,有了貪匿賑銀一說,便也不得不起疑心了。有道是無風不起浪,有風浪三丈,若是沒有絲毫口實,那幫潑賴不管如何頑潑,卻也不敢如此大鬧的。 這麼一想,卻又驚出了一身冷汗,若是陳縣尊真的匿下賑銀六萬兩,那麼,這回即便不被亂民殺掉,日後也得被朝廷問個逼反之罪!而他卻和這等貪官過往甚密,搞得不好,也要受些牽扯哩! 孝廉老爺想到此處,一聲長歎:「老兄台哇,你實不該,實不該呀!」 兩行渾濁的老淚落將下來,順著皮肉松垮的臉膛,滴到了地上。 這二年,孝廉老爺顯見著老了,腦後的辮子日漸灰白瘦小,面皮上也綴上了不少黑褐色的斑。體力更不如早幾年,只要少許多走幾步路,便張口氣喘,半晌不得安寧,還不能多說話,一多說話胸腔裡那顆不中用的心便狂跳不止,氣也就喘不均勻了。 孝廉老爺老了,老了。 孝廉老爺離那個世界日漸近了,近了。 然而,孝廉老爺一生忠君守孝,盡善盡美,決不能在這生命的末路上鑄成大錯!他不能讓任何一個陸家族人參與謀反作亂,也不能因那陳縣尊貪匿賑銀而受牽連,以致蒙上不白之冤。他想,日後若是有人再問起陳老縣尊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打保票了,虎心隔毛衣,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誰呢!這年頭!這世道! 想到陳老縣尊的貪婪,極自然地想到了自己主持銅嶺縣政的清正,禁不住自己對自己生出一番真誠的敬意。 「唉!這年頭!這世道……」 孝廉老爺不禁又自言自語地歎出了聲。 是的,這年頭,這世道,越來越不像話了!為官吏者只敬銀錢,不敬聖上;為下民者,只顧肚皮,不顧朝綱法規!更甭說那洋藥洋教洋毛子!這世道如此下去還怎麼得了! 想著,想著,眼圈竟又紅了——一半受了自己完美品格的感動,一半是對大清天朝的忠心和憂患意識之使然。 鬱鬱不樂的用過早點,正用茶水漱口之際,兩個孫兒,一個遠房侄兒趕來稟報了,說是陸府外面散居的族中人等百十口子已裹進了亂潮,四下找也找不到了。 孝廉老爺勃然大怒,破天荒地失了態,舉起手摔碎了一個茶盅:「畜牲!畜牲!都……都是些畜牲啊!大清聖上聖明無比,皇……皇……皇恩浩蕩,我們陸家才有今天,這些忤逆不孝的東西怎……怎敢不念皇恩,犯上作亂哩?就算是陳知縣貪匿販銀,也……也不能這麼幹哪!陳知縣貪財枉法,聖上……聖上自會問罪的!這些忤逆不孝的東西,這……這……這些忤逆不孝的東……東西哇……」 孝廉老爺一下子竟氣昏過去。 孝廉老爺醒來的時候,動靜已鬧到陸府門前來了,但聽得一陣陣喊殺之聲越過高高的院牆,傳進陸府內宅。 在這危急時刻,孝廉老爺不顧自己身體衰弱,在兩個家人的攙扶之下,穿過了兩進院子,來到了大門口。這時,那插了雙杠的大門已在沸沸揚揚的喧鬧聲中搖搖顫顫。持刀握槍,守護著大門的許多陸府男丁都嚇得臉色蒼白,冷汗直流。 孝廉老爺倒還鎮靜,他立在門口聽了一下,先招呼幾個家人爬上木梯向院外張望,觀察動靜,同時吩咐身邊眾人:只要大門被破,便合家出動,與那反賊決一死活! 剛吩咐完,木梯上那觀望的人等便將一個個信息傳遞下來了,先說二十來個縣衙公人正守著陸府大門,與那眾多反賊打成一團。接下又道:三個公差被反賊砍翻在地,其餘的已跳上了陸府門前的青石臺階,一邊與反賊拼殺,一邊急急敲門,看光景是想進來躲避。 孝廉老爺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心下揣摩,門外那番動靜八成不是沖著陸府來的,自己大可不必如此驚恐。可那頻頻響起的敲門之聲,卻又攪得老爺心神不定,他拿不准主意,究竟是不是該把那幫陷於絕境的衙役公人放進陸府! 正揣摩著,牆上又傳下話來,說是又有兩個公差被砍翻了。 孝廉老爺一怔,覺著不能再遲疑了,遂即揮起顫抖的手臂,命令道:「打開大門,放那些公差進來!」 一個孫兒聽了這話,忙對祖父大人勸道:「爺爺,不能開門呀,這大門一開,放進了衙役公差,也會放進那幫反賊哩!咱們……咱們眼下顧不了他們啊!」 孝廉老爺不屑地道:「休得囉嗦!快給我開啟大門,我們陸家世代沐浴浩蕩皇恩,不能看著皇家公人遇難不救!反賊若敢進來,老夫便與他們拼個死活!縱然是死在反賊手裡,也不能負心負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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