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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二十二章

  阮大成最終還是決定向高老三下手。

  在齊明達齊老爺為他設置的接風宴席上,他提出了掃平清浦地面的問題,當時在場的,除了齊明達齊老爺之外,還有那曠世奇才杜天醒。

  杜天醒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剷除高老三勢力,掃平清浦地面,不但是可以的,而且是必然的!

  杜天醒呷著酒,吃著菜,卻又不耽誤說話。他在把一條雞腿、半盤大蝦、十餘塊海參有條不紊地送進嘴裡的同時,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高見一條條拋了出來。

  杜天醒道:「此次訴訟,情勢頗為險惡,高老三背後插上一手,這是我等始料不及的;而陸老孝廉最後出頭露面,也是我等始料不及的。幸虧老孝廉挺身而出,情勢才又急轉而下。故爾,竊以為此次訴訟與其視其勝,毋如視其敗——若是沒有孝廉老爺,我等不是一敗塗地了嗎?在這事上,高老三起了極壞的作用,實屬不仁不義之輩,再一味姑息,勢必要壞大事,此其一也。其二,這場訴訟鬧得四面八方沸沸揚揚,大成兄弟名聲反倒日漸顯赫了,這于高老三又是極不受用的,情急之下,他或許還會使壞,倘或他唆使手下人呈個黑帖子與官府,告發大成兄弟本為洪姓,那兇險便無法估量了!與其讓他先下手,不如我等先下手!其三嗎……」

  在這「其三」上,杜天醒停住了。

  「杜哥哥快講下去。」

  阮大成直直地盯著杜天醒的油嘴,很迫切地催促。

  杜哥哥卻不講。

  杜哥哥拋卻那啃得精光的雞腿骨,又用一雙骨筷頻頻去對付盤中那許多通紅的大蝦。

  把幾隻剝了皮的大蝦投入嘴中,杜天醒的思路又暢通了:「其三嗎,很簡單!一天難容二日,一山難納二虎,二日同出,一日必墜;二虎相鬥,一虎必傷!這場爭鬥是勢不可免的,與其再拖下去,不如早點攤牌見底;與其我傷,不如他死!早早出擊,也占個主動!」

  陸大成擊節叫道:「甚好!爭鬥並非我等要發動的!我等對那高老三實可謂仁至義盡;三個月前,高老三趁我立足未穩,派那孫狗尿半夜行兇,事敗之後,既不登門認罪,亦不改邪歸正,反倒又在這訴訟上暗使絆子,和洋毛子們站在一起!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我阮某吃點皮肉之苦倒也無妨,而洪門之中有如此不仁不義之人,卻是一樁恥辱!我認為,以洪門大業計,這高老三非滅掉不可!只要滅了高老三,便不愁他手下的嘍羅不歸服!」

  這時,杜天醒又插了上來:「我正想講這一點,也就是第四點:滅了高老三,繳了他們的香堂會簿,他手下的那幫人馬便統統屬￿我們了,咱又憑空便多了幾百號人哩!」

  阮大成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如此一來,清浦洪門便不再姓高,而是真正姓洪了,洪門大義必能廣遠流傳!」

  阮大成和杜天醒說了半天,齊明達齊老爺卻不答話。

  阮大成憋不住道:「齊哥哥倒是如何主張!還請齊哥哥指教則個!」

  齊老爺揚揚手中的筷子道:「吃菜!吃菜!海物涼了便腥哩!」

  齊老爺不主張發動這場掃平清浦地面的戰爭。

  齊老爺往日做過知縣,往後要做帝王,自然是胸有韜略,高瞻遠矚的。齊老爺認為,清浦地面目前根本不存在著什麼「二日同升」的問題——不論是阮大成,還是高老三,都不是什麼「日」,他們之間沒有必要劍拔弩張,硬爭出一個高下長短,他們都應該圍繞在他齊明達齊老爺身邊,為開創他齊家的帝業建功立勳!是的,那高老三不是東西,有些事情幹得太絕了!然而,齊老爺從自己目前的地位和利益來考慮,卻依然固執地認定,留下高老三,留下這股不屬￿阮大成的勢力,對他是有利的。

  齊老爺是多疑而又敏感的,他時常擔心阮大成的個人勢力日益壯大,最終會擺脫他的控制。他這擔心不是沒有根據的。他知道,洪門自康熙年間創建以來,便有一種頑強的獨立精神。一百幾十年間,洪門發起大小起事不下幾十起,雖說都未鬧成什麼大氣候,雖說每回都被朝廷殺個血流成河,橫屍遍地,可他們從未服過軟,認過輸!鬧騰到今日,竟鬧得遍地流洪,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跡!齊老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投入洪門的。齊老爺要以洪門為依託,廣招天下豪傑,推翻朝廷,建立萬世帝業!老爺要牽制洪門,利用洪門,把洪門變為自己手中的工具,卻決不能讓洪門牽著他的鼻子走!因而,老爺不能容忍阮大成建立自己的一統天下!事情很清楚:只要阮大成建起了自己的一統天下,齊老爺的一統天下便不復存在了,齊老爺的權威便顯不出來了。

  這些問題不是今日突然想起來的,在和阮大成結識之前,齊老爺對這些問題已有了深刻認識。齊老爺幹任何事情總是小心謹慎的,老爺每走一步棋,總要前看三步、後看兩步。自然,齊老爺也知道,有些事情他考慮得太早了,然而,考慮得早,總比考慮得晚要強,早考慮便可早防範哩!

  齊老爺腦子裡千頭萬緒,臉孔上卻極為平靜,他和藹而不失威嚴地笑著,斯斯文文地呷酒,吃菜——不但自己認認真真吃,也讓阮大成和杜天醒認認真真地吃。

  阮大成卻吃不下去了,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擱,頗有些不快地道:「齊哥哥究竟是什麼意思?何以如此沉默?難道哥哥還有什麼難言之苦嗎?」

  杜天醒也道:「齊兄倒是說說嘛!」

  齊老爺將杯中的一口殘酒飲盡,隨便吃了口菜,微微一笑道:「二位賢弟,我還是不說了吧!我那意思說出來,怕是不中聽哩!」

  「齊哥哥但說無妨!有道是:苦口良藥利於病,逆耳良言利於行嘛!」

  「是呀,自家兄弟嘛,用不著這般客套的!」

  齊老爺點點頭,又是微微一笑。這時,他似乎感到有些燥熱,遂將身上的緞面夾袍脫了去,抖抖袖子,正經作色道:「若依著我的意思,這牌還是不攤的好!」

  阮大成一怔,問道:「何以見得?」

  齊老爺道:「古往今來,凡成大事者,必得有容人之量——既要容得正人君子、英雄豪傑、賢才高士,也須容得三教九流、市井小人;容前者,避其一個妒字;容後者,得其一個寬字;一朝舉事,方能應者如雲。那高老三我未見過,聽二位兒次講談,我也認為他不仁不義。然而,我依然不主張就此大動干戈……」

  阮大成聽不下去了,疾疾道:「對這等東西,也要顯示什麼寬厚嗎?若言寬厚,我阮某對他可謂寬厚至極,他遣人殺到我門上,我也沒有報復!」

  齊老爺毫不客氣,一針見血道:「那是你立足未穩,尚無報復的實力!」

  阮大成叫了起來:「哥哥怎能這樣說,若是我當初……」

  齊老爺不容阮大成再說下去,又道:「我的話尚未說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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