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神諭 | 上頁 下頁
四四


  眼前昏昏然一片迷蒙,耳邊轟轟響起一陣紛雜的腳步聲,阮大成有點跪立不住了,身子不由自主要往一邊倒……

  就在這時,幾個刑房衙役撲將上來,兩個人站在他身體的兩側,死死將他夾住,另兩個便取過他的胳膊,往他那粗大的手掌上套拶具。他聽到了拶棍撞擊發出的「啪啪」聲,看到了系在拶棍上的兩股麻繩輕煙一般在眼前飄,他的頭上,臉上不由地滾下了一串串冷汗。

  整個大堂靜得嚇人,堂上的人們都知道,這熬人的寂靜中正在醞釀著受刑者撕人心肺的嚎叫。

  拶具套好,一個身高體闊的衙役開始狠收拶繩,一陣「吱吱」、「噝噝」的聲響過後,那必然要爆發出的嚎叫卻未爆發出來,跪在阮大成身邊的陸牛皮、鐘德亮幾個,看見他們的阮哥哥熱汗直流,牙關緊咬,臉孔被痛苦扭得變了形,卻硬是沒從嘴裡放將出半句呻吟來!

  陸牛皮一陣熱血湧上腦門,失聲叫道:「阮哥哥英雄!」

  陳老父母被這公然的蔑視激怒了,拍案叫道:「與我掌嘴!與我掌這臭牛皮的狗嘴!」

  不一會兒,陸牛皮已滿嘴噴紅,兩腮紅亮了,而那英雄無比的阮哥哥也「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照例地用涼水噴。

  阮大成被冰涼的井水噴醒了。這時,莊嚴陰森的大堂上騷動了片刻,恍惚中有個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上了大堂,那端坐在太師椅上的陳老父母還下堂來迎。那人物從阮大成身邊走過時,阮大成沒有認出來,直到他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坐下了,阮大成才認出:那人是陸府的孝廉老爺!

  孝廉老爺竟來了!

  這場訴訟驚動了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

  然而,這時候阮大成對那孝廉老爺卻不敢抱任何幻想,他知道孝廉老爺的為人,知道孝廉老爺瞧不起本家侄兒陸牛皮,也瞧不起他阮大成。

  真料不到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上見到孝廉老爺!

  孝廉老爺面對眾人穩穩坐定,手裡端上一杯茶慢慢呷著,陳老父母方才繼續問案。

  「說,統統與我俱實說來!你告那斬不死、李約翰傳邪教可是虛妄之詞?你何以要做這誣人的勾當!誰給了你什麼好處?」

  阮大成頑冥至極,仍舊昂然道:「小民決不敢誣告,這斬不死和李約翰系番邦邪魔,確是傳了邪教的,我地民風淪落至此,皆系這兩個洋毛子所為!小民以為老爺為津口一縣之令,需得為民做主,剷除邪教,方能使人心服,否則,小民便被拶死,也是不服的!」

  「不服便再拶!」

  孝廉老爺聽到陳老父母的這一聲喝斥,不禁皺了皺眉頭。

  陳老父母又道:「你說斬不死、李約翰傳教,卻又拿不出什麼證據,還口口聲聲不服,不服本縣便不能辦你了嗎……」

  孝廉老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陳老父母停住了話頭,定定地盯著孝廉老爺的臉孔看。

  孝廉老爺緩緩開口了:「縣尊大人,老夫為阮家世侄做個干證如何?」

  陳老父母一怔,沉默了片刻,遂點頭應道:「甚好!甚好!老孝廉有話儘管說!」

  孝廉老爺將寬鬆的袖子一抖,不慌不忙地從椅子上站將起來,朗朗道:「此案情節,老夫早幾天便聽說了。我陸家侄兒陸華田潑賴刁頑,遠近皆知,老夫教導無方,愧對鄉里,故爾,老夫無意為之辯解,縣尊大人當堂杖擊實屬得當。然而,此次案發,卻有緣由。其一,洋人傑克遜、李約翰橫行不法是實,證據有二:一者搶掠我地幼子;二者私售洋藥,毒害鄉里,至於傳播邪教,老夫也有所耳聞,現在沒有憑證,老夫也不便妄言。其二,洋人傑克遜先打了我地百姓肖德夏也是實情,南寶商號夥計李二可以作證。而那阮大成痛惡邪教,挺身而出,出首告官實屬義舉,應予褒獎。須知,阮大成並未參與械毆,更未索取洋人銀兩,他此次不畏風險出頭露面,原是為了維護地方風氣,實在是可敬可歎也!老夫願為阮大成作證,證那傑毛子、李毛子私售洋藥!」

  孝廉老爺又不顧章法地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洋毛子售洋藥。

  可是,阮大成的訴狀上卻沒有這一條。

  陳老父母有點為難了。

  阮大成倒是個聰明的角色,一見孝廉老爺親自出面為自己講話,自知這形勢已發生了根本的轉變,遂不顧一切地撒起謊來:「老爺,洋毛子私售洋藥的事,小的訴狀上也寫了,請老爺再看端詳,那私售洋藥的事寫在訴狀背面呢!」

  陳老父母裝模作樣將那訴狀又看了一回,似乎真的在那訴狀背面又看出許多文字來,遂乾咳兩聲道:「簡直不懂規矩,亂七八糟的文字竟寫到了狀紙後面,若不是孝廉老爺提醒,倒真要冤枉些人了哩!就沖著你這等不講章法的訴狀,拶你一回也不冤枉,且與我跪到一邊,聽候發落!」

  這一次陳老父母終於找到了教訓兩個洋人的理由,驚堂木一拍,赫然高叫道:「斬不死、李約翰,阮大成告你們私售洋藥,可是實情!」

  李約翰、傑克遜極一致地不認帳。

  孝廉老爺建議傳干證李二。

  陳老父母應允。

  當即傳干證李二上堂。那李二當堂出示一包洋藥,明確無誤地指明是傑克遜私售洋藥。

  傑克遜膛目結舌,無話可說。

  陳老父母樂了,摔下一支火簽,令刑房衙役將傑克遜杖擊四十,旋即開打,直打得傑克遜哇哇亂叫,魂飛魄散。

  打畢傑克遜,又說那李約翰知情不舉,欺蒙官府,也摔下一根火簽,杖擊二十。

  一場頭緒繁多,亂七八糟的官司打到這裡,才見了分曉,陳老父母聖明無比,又在孝廉老爺的虎視之下,當堂發落道:「清浦頑潑之徒陸華田、鐘德亮、肖德夏一干十二人聚眾鬥毆,詐人錢財,情節屬實,按律本當嚴辦,但念其事出有因,且又受笞刑,不再追究,所詐之銀,悉數入官。阮大成私闖公堂,訴狀多有不實,按律亦當重辦,但念其初犯,且又受重刑,不再追究。本縣慈悲為懷,給銀十兩養傷!番人斬不死私售洋藥,已受笞刑,不再追究;番人李約翰知情不舉,已受笞刑,不再追究……」

  陳老父母認為,他的判決極為圓滿,圓滿的根據便是,涉及本案的人全都吃過了皮肉之苦,全都領教了官府的威嚴。然而,陳老父母卻是個面黑心軟的善人,打過了便也罷了,發落起來一貫是很輕的——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那兩個挨過打的洋毛子卻極不識相,他們竟視陳老父母的仁慈為軟弱可欺,竟提出了一個很不適時宜的問題:「我的,我們的那二百七十三兩銀子何時還給我們!」

  陳老父母認認真真地火了,驚堂木一拍,直直地站將起來,嚴正地道:「你們還敢再提銀子?那銀子是私售洋藥的黑錢,悉數入官已是便宜了你們!下次你們膽敢再售洋藥,本縣定要嚴懲不貸,我倒要瞧瞧你們的洋腦袋有多硬,是斬得死,還是斬不死!退堂!」

  「啪」的又是一聲巨響。

  這一聲巨響,最後定音,一場驚心動魄的訴訟完結了。恰在這時,那熬在低空中久久不落的雨落將下來,「嘩啦」、「嘩啦」極有聲色。傑毛子、李毛子和那影子先生像三條可憐的狗一樣被衙役們趕出了大門,一跛一拐地消失在雨幕中。而那英雄的阮大成阮哥哥卻被許多洪姓弟兄擁著,在有聲有色的大雨中有聲有色地走了。

  阮哥哥沒領那十兩養傷銀,也沒向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爺告辭——孝廉老爺卻是看著他哩!孝廉老爺的目光將他的轎子送出了很遠、很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