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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然而,接下去,杜天醒卻不再言及大明之事。阮大成不管怎麼誘他,他也不答理,只是埋頭喝酒,胡說八道,做出一副癲狂的樣子。阮大成看出,這癲狂之態是裝出來的,顯然是為了掩飾方才的失言。由此,阮大成進一步看出,這杜天醒是頗有韜略的,決非一般落魄書生可比。

  不過,杜天醒不願再談下去,阮大成也就不好相強,當日吃罷酒,他便叫了一頂轎子,將杜天醒送了回去。

  第二日,阮大成封了一百兩銀子,親自到阮家集西溝沿杜天醒家中登門拜訪。坐著轎子行在路上,阮大成就想:這杜天醒的出現,對他,對清浦的洪家大業是個吉祥的兆頭。杜天醒的大智大勇,老謀深算暫且不提,就沖著他名字中的天醒二字,便足以說明這確鑿的吉祥。天醒嗎,天者,老天,皇天之謂也;醒者,醒悟,睜眼之意也;老天爺醒悟了,皇天佛祖睜眼了,暴虐無道的滿人朝廷還能不完球嗎?大漢的江山還能不光復嗎?

  到得阮家集,阮大成一不拜本家叔伯,二不見族中兄台,逕自往西溝沿去了。上了西溝沿的土坡,阮大成乘坐的便轎在杜天醒破敗的家院門前停下。

  杜天醒的家院挺大,門樓是青磚砌就的,青磚上雕著花卉、禽獸。最觸目的是門樓正中的雙鳳朝陽和四角上的喜鵲登枝,使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戶人家當年的殷實和富足。現在,這些磚雕圖案已模糊不清了,風吹日曬,雨淋霜打,剝蝕了磚石的表層,那門樓四角上的喜鵲,不仔細分辨已看不真了,門樓正中的雙鳳朝陽也破損得不成個樣子:一隻鳳的鳳頭去向不明,另一隻鳳的翅膀打掉了一塊。這戶人家的衰敗之氣,單從這門樓上便可看個明明白白,象徵著吉祥如意的喜鵲和鳳凰飛走了,這戶人家的好時光也飛走了。

  然而,他們畢竟是有過好時光的!

  有過好時光的人家,對好時光的記憶自是相當的深刻,他們奪回好時光的念頭也必然是十分瘋狂的。一個見到過光明的人怎麼能忍受黑暗中的生活呢?他們拼將性命也要奪回屬￿他們的光明!

  阮大成光看到杜家的門樓,便認定杜天醒是他的同道,認定杜天醒是會被他誘出山門的!他心中很清楚:杜天醒的清高、癲狂都是假的,實際上他是很願意出頭露面幹一番驚世駭俗的事業的!滿人朝廷不能給他的東西,只要洪門能夠給他,他一定會跟著洪門反朝廷的!

  阮大成心中已有了一點底數。

  院門是虛掩著的,幾隻雞正在雜草叢生的院子中飛跑。阮大成敲了敲門,見院中無人應答,便「吱呀」一聲,將院門推個大開。

  「天醒大哥在家嗎?」

  話音剛落,正對著院門的堂屋大門支開了,杜天醒眼中巴著白糊糊的眼屎,趿拉著一雙破布鞋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伸懶腰,打哈欠:「誰呀?哦……哦……是大成兄弟呀,進來!進來!」

  阮大成進得門來,先對杜天醒施了一禮,杜天醒卻不還禮,只顧用手背去揉眼屎,邊揉邊道:「屋裡坐,屋裡坐!」

  阮大成隨著杜天醒進了堂屋的大門,一進門便見得一隻雄壯的公雞正蹲在對門的八仙桌上拉屎,杜天醒懶洋洋地將雞轟走了,隨手抓過一本朱熹的《四書集注》「嚓嚓」撕了兩頁,將桌上的雞屎擦掉,隨便地道:「坐吧,坐吧,我知道你要來的!我候著哩!」

  阮大成在八仙桌旁坐下,四處打量了一下,問道:「嫂夫人和侄兒們呢?」

  杜天醒道:「走了,出去了!一早就被我趕出去了!」

  「為啥?」

  「咦?不是為了候你嗎?」

  杜天醒狡黠地笑了笑,一笑便露出了上下兩排歪歪倒倒的黃牙,模樣頗為猙獰。據說有一回應試,他的時文做得不錯,起講便不同凡響,起股至束股更是漂亮,他以為有得中的希望,便托人見了一回閱卷學道。不料。那閱卷學道一見他這副嘴臉就生出了許多不快,硬是給他批了一個「不通」,氣得他和所有的閱卷學道都結了仇。

  「說吧,大成兄弟,我料到你有許多話要對我說的,但說無妨!」

  阮大成一怔,心中暗道:這杜天醒端的厲害,只喝了一次酒,見了一次面,便一下子把住了他的命脈。他昨日並未講明今日到阮家集拜訪,這杜天醒卻算定他要來,而且顯然已思慮好了應對之策。

  阮大成一時有了些疑慮,反倒不敢貿然開口了。

  愣了一下,阮大成故作輕鬆地道;「也無甚了不得的大事要談,只是想拜望一下兄台,請教一些詩書文章什麼的。兄台乃當今曠世奇才,別人不知,小弟我是知曉的,今日裡還請兄台指教一二!」

  杜天醒冷冷盯著阮大成,並不講話。

  阮大成又道:「小弟在清浦鎮上開了個貨棧,初來乍到,也缺個幫襯,若是兄台不嫌棄,還想請兄台給小弟幫個忙,支撐個門面。」

  杜天醒還是不說話,嘴角已掛上了嘲弄的微笑。

  阮大成有點吃不住勁了,心中的怯弱透了出來,竟又錯了一步棋。他將攜來的一百兩銀子提到桌上:「這點銀子不成敬意,權當……」

  一句話沒說完,杜天醒便拂袖立起,仿佛受了什麼污辱似的,冷冷地道:「阮家兄弟,用區區一百兩銀子便要買我首級嗎!」

  阮大成驚問道:「此話怎講?」

  杜天醒放肆地笑道:「你不是要反了這個滿人的朝廷嗎?送我這一百兩銀子,還不是想讓我杜某和你一起反朝廷嗎?反朝廷不是要殺頭的嗎?一百兩銀子便買我杜某一個腦袋豈不是太便宜了一些?」

  阮大成見杜天醒把話挑明瞭,索性收起了假面孔,準備認真地談一談了。他想:今日反正只有他們兩人,話講得再露骨,別人也不得知曉,若是杜天醒存有異心,到時,他便反咬他一口,到了官府,他也是說不清的。於是,便道:「反了朝廷便又如何呢?反了朝廷,滅了滿清,不但丟不了腦袋,說不準還能做個開國的功臣哩!滿清非我族類,卻要據我河山,占我土地,役我民眾,兄台難道就沒有點羞辱之感嗎?難道就不想複我大明,重整河山嗎?兄台乃曠世奇才,想來不是不辨事理的。別的不說,就說兄台你,滿腹經綸,雄才大略,滿人可曾把你做個棟樑之才來用?那考場上的功名它都不願給你一個哩?」

  杜天醒哈哈大笑了一陣,笑畢卻正色道:「試問老弟生著幾顆腦袋,能死上幾回?」

  阮大成激昂慷慨道:「人固有一死,一死而開民智,一死而醒民心,一死而千古留名,死上一回也是值得的!」

  杜天醒歎了口氣:「老弟志向可嘉,只是上面那番話卻是不好輕易說的。自古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反滿複明,光復大漢江山,偉丈夫之大業也,成則將軍王侯,敗則滿門抄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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