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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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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浦人是高尚的、清廉的、正直的,他們寧願終身不食海味,寧願不要漆杠皮箱,不穿拷綢雲紗,也得要大清聖上的朗朗乾坤,千古不變的純樸世風。 仿佛曉得了他們的心理,這一年南洋船隊沒有在正常的五六月間駛抵清浦鎮,一直到七月下旬也沒有任何音訊。在這期間,北洋的沙船隊倒來過兩撥,他們等不到南洋鳥船的音訊,只得卸下運來的松木、大豆,裝了一些清浦地面的土特產揚帆北歸了…… 這一年頗為怪異,清浦地面上出現了不少令人不安的徵兆,該來的鳥船、估船沒有來,不該來的天災人禍卻一一來臨了。 五月頭上,當南寺坡上的南洋商行和北洋商行的商人們翹首企盼鳥船隊的時候,不知從哪兒飛來了一片黑壓壓的蝗蟲,清浦十八灘上的莊稼一夜之間被啃得精光,連田埂上,荒野裡的野草都沒留一根。 蝗蟲過後,清浦地面上寸草不生,仿佛遭了一場天火,三村四寨的萬余鄉民仰天號啕,痛不欲生。清浦鎮上和津口縣城裡,災民如蟻,民死道路,填溝壑者無可計算。十八灘上草根茅根全被災民扒光,更有喪盡天良者竟烹食人子,苟且偷生。 食人之事出過幾起。五月底阮家集阮五孩在村前的官道旁抱了一個三歲的棄兒,殺後煮了一鍋,正欲吞食,被鄰居阮慶山發現,當即合著族裡長輩扭拿送官。六月頭上,荷花橋一老婦殺了自己的孫子,煮了一鍋肉,存放在瓦缽裡,被人窺見,當即強看瓦缽,竟在瓦缽裡發現了小兒的手指,於是,也被扭送津口縣大衙。六月十二日,清浦鎮南門外小販豆狗夫婦偷掠鄰人之子,洗淨殺死,正欲下鍋,被官兵聞訊拿獲,雙雙扭至大衙。六月十三日,這二男二女被綁到津口縣北門外杖斃。津口縣縣父母老大人陳榮君親臨監刑,十數個虎狼一般的衙役手執大棒在這二男二女身上杖擊了不下二百,才一個個把他們擊斃,其時,圍觀者如堵,盛況空前。 就在杖斃這二男二女的次日,又一個凶象顯現了。 這日午後,清浦鎮上空黑雲四合,狂風大作,大有翻江倒海之勢,清浦人們都預感到要發生點什麼事了。果不其然,狂風旋起之後,一聲炸雷撕開了半個昏暗的天空。南寺坡上一條白龍自天而降,長達十餘丈,乘風飛騰,嘯旋四方,爾後,一頭紮入海底。南寺坡沿的陸通浦家被龍拖去屋舍八間,屋內三男二女均被拋入海底。相家紛紜:此乃大凶之兆,惡龍入海,主大劫。 然而,一直到七月下旬,大劫卻沒有出現,小麻煩倒出過一次,那是六月二十二日夜裡的事。那夜,海賊三和尚手下的剽悍海匪百餘人,分乘兩條三桅快船于夜黑風高之際,由茫茫海上駛抵清浦,搶了南寺坡上南洋商號和北洋商號的不少財物,津口縣城裡的官兵聞訊趕到,這幫海賊才逃竄入海。 這是個災難的年頭。這一年是宣宗旻甯道光二年。這年五月,陝西、青海番人反清,七月,新蔡朱麻子舉旗造反,而豫皖二省撚亂四起,鹽梟甚眾,沿海各地,洋盜肆虐。南方各省之天地會繼順天大盟主林爽文臺灣舉事、廣東梅縣起事之後,又圖謀反叛,其黨徒甚眾,傳播區域,擴大到沿海各通商口岸並長江下游的廣大地區…… §第二章 這年八月的一天,一隻清浦人們見慣了的三桅鳥船孤雁般地漂到了清浦岸邊。 最先看到這只鳥船的,是南寺坡上「致隆」號的南洋商人鐘亦亮鐘二爺。鐘二爺先是以為鳥船隊來了,興致極高地扯著破鑼似的嗓子叫了一通,把南寺坡街面上所有的南洋商人和店中的夥計都喚出了店堂。可是,到得港岸一看,水天相接的天邊依然是一隻孤帆,鐘二爺不覺生出了許多疑竇:咋還是一條船,其它船都貓到哪兒去了?莫不是……待那鳥船漸漸近了,鐘二爺又發現:船上前後兩條桅杆上的帆都不復存在了,中桅上的帆也扯壞了,像一面迎風四擺的旗。高高翹起的船頭破了幾處,印在船頭上的大鳥圖案也被什麼穢物塗遮得模模糊糊了。 船的吃水線很淺,好像根本沒裝什麼東西似的。破舊的船板上站了許多人,這些人晃動著赤裸的上身向岸上招手、呼喊,手裡還揮舞著帽子、毛巾、小褂。他們的聲音乾澀而沙啞,帶著幾分野獸嚎叫似的粗野,繼而,這嚎叫又變成一片哭喊,那哭喊聲煞是響亮,嗡嗡吟吟匯成一陣旋風般的喧囂,幾乎把嘩嘩湧動的漲潮之聲遮掩了。 鐘二爺從那船上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喊叫聲中明白了些什麼,猛然省悟到:鳥船隊完了,歸屬於他的兩條三桅大船也完了!一時間,他腳跟一軟,眼前浮出一片旋轉的金星,蝦米般彎駝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要往地下癱。「致隆」號的本家夥計鐘阿夏一看勢頭不對,上前兩步,將鐘二爺攙扶著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了。 鐘二爺坐在石頭上,昏花的眼中浮出了一線淚光,他偎依著阿夏的身子,蒼老的面孔痛苦地抽動著,木然地喃喃道:「完了!我……我的三桅大船完了!我的……我的貨完了!天……天殺的海賊喲……」 阿夏道:「二爺,咱們且去瞧瞧再說,說不準那些船是迷了航。」 「不!不是迷航!他們,他們必是遭了海賊了!必是遭了海賊了!我知道!幾日前我就做過這樣的夢!」鐘二爺固執地說。說話時兩眼牢牢盯著岸邊那條越漂越近的海船,心中似乎還企盼著什麼奇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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