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事變 | 上頁 下頁


  砦司令似乎在旁敲側擊:「不能這麼說嘛!就是沒有我這個司令,地方自治也還要搞下去嘛!這個司令你武老弟可以當嘛,孫副司令也可以當嘛!」

  他忙不迭地表白:「砦公,孫副司令有沒有那個本事我不知道,我可是沒有砦公您那帶兵的能耐,您砦公若是哪天撒手不幹,我老武就去鄉間做一草民。」

  砦司令居心叵測地搖了搖長腦袋:「武老弟呀,這話大錯特錯嘍!你不幹,我不幹,誰來幹呀!你老弟不摟緊槍桿子,只怕沒做成草民先要掉腦袋!你以為我傻呀!我才不傻哩!我知道,只要哪一天我不當這司令了,准保馬上有人來殺我!」

  他心中一驚:「不……不可能吧?!」

  砦司令長長歎了口氣:「算嘍!不說它嘍!人活百歲總要死的,我老砦也不怕死,怕只怕我一撒手,民眾又要吃苦,這地方又會匪患四起,哀鴻遍地!這樣,就是在九泉之下我也閉不上眼喲!」

  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哀傷,他的聲音顫抖了:「砦公,別這樣說!您千萬別這樣說!我武起敬就是死上一千回,也不能讓您死!廣仁八縣可以沒有一千個武起敬,也不能沒有一個砦公您哪!」

  砦司令似乎是受了感動,拍拍他的肩頭說:「武老弟呀,你也死不了!這次你出山開會,若是會議結束後不回來——唔,會議合共開幾天呀?」

  「兩天。」

  「嗯,兩天以後你老弟若是回不來,大哥我就用手提機關槍和那幫雜毛說話!」

  他真感動,為砦司令的義氣,也為砦司令的氣魄。如果真被戰區長官部扣押,他相信砦司令真會這麼做。砦司令是輕易不做許諾的,做了許諾就一定辦到,而且一定能辦到。

  有一件事給他的印象極深。

  二十二年,廣清八縣全被砦司令統下來了,在他和王令文教授的建議下,八縣境內實行了五證制:居家要有居住證,出門要有出門證,過路要有通行證,討飯要有討乞證,商販要有生意證。就在這年冬裡,清河縣有個年輕人拿著申領的出門證到山外貢縣販煙土,被貢縣團防局扣押了。不知哪個多事之徒把事情捅到了砦司令那兒,砦司令火了,叫貢縣團防局放人。貢縣不是砦司令的地盤,人家的團防局不買砦司令的賬。砦司令一怒之下親率三個團開到貢縣,逼得團防局放了人不說,還連連謝罪。

  當時,他並不知道這事的意義,曾勸砦司令說:「砦公,您為那年輕人說話,也得問問他出去幹的啥呀?」

  砦司令道:「他幹啥我不管,我只問他帶沒帶本司令發的出門證,帶了我就得管,他貢縣團防局就得放人!」

  他進一步提醒道:「販煙土不但犯國府的法,也犯咱地方上的法,咱這裡也不許民眾私販煙土哇!」

  砦司令說:

  犯國府的法我管不著,犯咱地方的法,本司令自有地方的法治他。你給我查查,在咱這兒私販煙土是啥罪?

  他根本不用查,當即報告說:「按咱的法,私販煙土是死罪。」

  砦司令手一揮:「那就按咱的法辦,槍斃!」

  那年輕人第二天就被槍斃了,屍體還被懸在廣仁縣城城門口示眾三日。這事震動了廣清八縣各界民眾,大夥無不稱讚砦司令英明。砦司令親自出山用三個團的武裝維護了出門證的信譽,又用一具年輕山民的屍體強化了地方規矩,使你不能不服。砦司令言必信、行必果的形象在一夜間奇跡般地建立起來。嗣後,再也沒人敢把地方上的規矩和砦司令的話當兒戲。

  胡亂想著,車已在馬山上盤旋了一圈,從馬山腰插到了牛頭山前。路面變得不太平坦了,坑坑凹凹很多,車夫不得不將車速一再放慢,有一陣子簡直象蝸牛爬。

  砦司令情緒變得煩躁起來,問車夫:「從這段路面到牛頭峽口還有多遠?」

  車夫小心駕著車,扭頭說了句:「還有十二裡。」

  砦司令又問他:「這段路面是哪個聯保處負責修護的?」

  他想了想:「大概是三十七聯保處。」

  「聯保主任是誰?」

  「趙清源。」

  「哦,是趙麻子!」砦司令氣哼哼地,「把老子的路搞成這樣,還能幹聯保主任嗎?」

  他提醒道:「砦公,下午的保長大會上,你可是剛獎賞過他一匹大布哩!」

  砦司令粗聲粗氣地道:「他整田修河幹得好,本司令自然要獎,路搞成這個樣,本司令也得罰!武老弟,你記著,明天掛電話找這麻子算帳,問他這個聯保主任還想不想幹了!」

  他苦笑了:「砦公,你忘了?明個一早我可要代表您出山開會哩!我總不能從戰區長官部掛電話到三十七聯保處來吧!」

  砦司令搖了搖頭:「嘿,瞧我這記性!真是見鬼了!一大早把天義師範的開學典禮忘了,匆匆忙忙趕到天義又他媽的把去農機廠的事忘了……」

  他討好道:「砦公領導八縣地方自治,事情太多,也太雜亂,偶有疏忽也是正常的!」

  砦司令不這麼看,砦司令常說,他嚴於責人,更嚴以律己,砦司令容不得別人的疏忽,也容不得自己的疏忽,更何況當車慢慢在牛頭山前的路面上爬行時,砦司令似乎已有了某種預感。

  武起敬清楚的記得,砦司令在出事前的幾分鐘曾明確的說過,深更半夜坐著車在這種山路上爬,沒准要出事。

  幾分鐘後果然出事了,過了三十七聯保處哨卡不到一裡路,他們的車被一堆亂石阻住了去路,車夫和手槍隊長魯保田要下車去搬石頭。砦司令將他們攔住了,自己拔出了槍,也命他們搬出車上常備的手提機槍和彈藥箱,從靠山沿的一側下了車。

  四個人剛下車,山上便響起了機關槍恐怖的槍聲,幾個躲在山林中的傢伙瘋狂地向他們開火了,一陣稠密的子彈傾瀉下來,打得砂石路面煙塵彌漫。

  武起敬那晚真不幸,攥在手中的短槍尚未打開保險,左臂上先中了一彈,暈暈乎乎栽到了山下的枯草叢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