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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第十四章 漫長的戰線

  §五十三

  大漠河像一條被熱氣騰騰劃開了肚腸的巨龍,橫臥在千里平川的雪野上。嚴冬已經過去,無限春意在大地的熱土下緩緩復蘇。從最北面的大漠縣,到最南面的雲海市,積雪逐漸融化,合田以南已看不到多少積雪的蹤影了。然而,天仍很冷,六百里工地上的氣溫,連著幾天一直在攝氏零下三度到五度之間徘徊。

  春耕春播的農忙季節,在不經意中漸漸逼近了,南水北調工程進入了階段性衝刺時刻,各縣市工程指揮部調到工地上的民工和機械與日俱增。最多的一天,六百里大漠河上竟彙集了一百八十七萬人馬和包括挖土機、汽車、拖拉機在內的各類大小型機械二萬五千多台。駐平川某集團軍也應平川市委、市政府的請求,出動了一個成建制的工程團,協助泉山、水長境內十幾座重要橋涵的施工。

  工程總指揮陳忠陽日夜坐著一輛滿是泥水的北京吉普,顛簸在大漠河沿線,伴著吼叫與國罵,指揮調度全線工作,處理可能發生,而又確實天天發生的問題。這個平川市委資格最老、年齡最大的副書記,于日夜奔波中像是一下子又老了十歲,人也變得又黑又瘦,就像個老農民。有時在工地上,一些不認識他的民工竟把他稱做「老大爺」,還問他,這麼大歲數了,咋還來上河工呀?

  自從水長縣工地發生了食物中毒事件,陳忠陽就以工程總指揮部的名義通令各縣工地,一律不得從非正常渠道採購任何食品,包括食鹽在內。在此之前,工地上已發現有少量劣質缺碘食鹽流入,所幸的是,都被及早查到並沒收了。同時,陳忠陽也養成了一個習慣,到任何一個地方,先看伙房,查伙食,發現問題當場處理。

  陳忠陽不論到哪裡檢查工作,從來都不事先通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抓住誰算誰倒黴。平川八縣市半數以上的縣級指揮或現場指揮挨過他的惡罵。有個轉業軍人出身的現場指揮就喊陳忠陽老巴頓。大多數民工可不知道老巴頓是美軍的四星上將,喊來喊去,就變成了「老八陣」,還有解釋:「誰敢懵咱陳書記?咱陳書記可是老黃忠了,當年和老省長一起八次領人上河工,所以才叫老八陣哩,你們知道不知道?!」

  這天中午,陳忠陽的北京吉普突然從泉山開往大漠,一路向北檢查著,傍晚來到了下泉旺工地。

  把車停在漠河大橋下,陳忠陽帶著秘書小岳下了車,從北岸河堤一步一滑下到了河底工地上。

  工地上,下泉旺村的民工正于休息中等待吃晚飯,滿河底和朝南的一面堤坡上都是人,有的坐在滿是泥水的大筐上,有的死了似的躺在地上,還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高喉嚨大嗓門的聊天罵娘。陳忠陽和秘書小岳從他們身邊走過時,誰也沒動一動,坐著的坐著,睡著的睡著,罵娘的照罵娘。

  一個鬍子拉碴的中年民工罵道:「日他娘,老子寧願去蹲監獄,也不想再這麼拼下去了!這是人幹的活麼?一天十四五個小時,沒日沒夜地搶工期,都不如勞改犯人!」

  另一個民工接上來說:「三哥,你要怨得怨自己的命!咱下泉旺不是窮命麼?咱他娘要有錢,也能拿錢出來『以資代勞』,誰還來玩這命呀?」

  中年民工又罵:「日他娘,我要早知道上面叫咱這麼拼,就把家裡的驢賣了,交集資款,才不到這裡來當驢哩!」

  又一個年輕民工說話了:「算了吧,三哥!你家值錢的玩意,也就那頭小青驢了,你要真敢賣了,三嫂就得一輩子把你當驢使,那還不如在這受幾個月呢!」

  聚在一起的民工都笑了。

  年輕民工又說:「就咱下泉旺一村人苦呀?這六百里工地上,哪縣、哪鄉、哪村不一樣苦?南面的人苦得不更冤?就算不上工程,人家好歹也總還有水用,咱這可是最下游,不上工程就沒法過。所以,咱今天苦點,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

  這時,一個坐在大筐上抽煙的精瘦漢子說話了:「小五子說得對,咱就是為自己嘛!整好了大漠河,不要年年為水打仗了,我這個村書記也就好當了,再用不著年年枉法,為死人、傷人、頂缸的人發愁。所以,老少爺們都得給我向五子學習,好好幹活,少胡說八道!」

  陳忠陽注意到了這個精瘦的漢子,走到面前問:「老弟呀,這麼說,你就是下泉旺的村支部書記嘍?」

  精瘦漢子認出了陳忠陽,忙從大筐上站起說:「陳書記,你咋來了?」

  陳忠陽笑眯眯地問:「你認識我?」

  精瘦漢子笑道:「咋不認識?我叫曹同清,五年前您分管政法時,找您告過狀哩,和我們老書記一起去的。」

  陳忠陽說:「為和上泉旺的械鬥,是不是?!你們真是遠近有名哩。」

  曹同清點點頭,又指著面前的民工說:「陳書記,我們莊稼人說話隨便,其實也是累急了,都沒有壞心,您可別往心裡去。」

  陳忠陽心情挺好,呵呵笑著說:「是的,是的,你別和我解釋了,我全理解。我累急了也得罵兩聲娘的。現在我也經常罵娘哩,在吳明雄面前都罵。」說罷,還用力拍了拍曹同清的肩頭。

  不料,曹同清「哎喲」一聲痛叫,差點兒趴到了地下。

  陳忠陽感到哪裡有些不對勁,忙撩開曹同清披在身上的棉衣看,這才發現,曹同清兩個肩膀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貼身穿著的破棉毛衫已和那些模糊的血肉緊緊粘連在一起了。

  扶起曹同清,陳忠陽痛心地問:「是抬筐壓的麼?」

  曹同清點了點頭,又說:「這兩天不抬筐了,裝土,不礙事的。」

  陳忠陽關切地說:「那也要小心發炎。」

  陳忠陽請秘書小岳找了工地衛生員來,要衛生員想法處理一下。

  衛生員也沒法將曹同清身上的破棉毛衫和模糊的血肉分開,後來,只好用剪刀剪去了破棉毛衫,隔著曹同清肩上的殘布,給傷口上了藥。

  曹同清挺不好意思的,說:「大家還不都這樣?我們村不少人腳都凍腫了,腳上的鞋襪都脫不下來了。還有的人已累倒在工地上了。這都沒啥,就是伙食問題大些,面全吃完了,盡是米,鍋大,飯燒不透,老夾生,大家意見比較大。送來的菜也全吃完了,這幾天天天吃過去扔掉的白菜幫子。」

  陳忠陽一愣,問:「哦,有這種事?你們的縣委書記劉金萍在不在工地上?」

  曹同清說:「大概在前面十二裡鋪吧?聽說中午十二裡鋪河道塌方,她從我們這兒路過了一下,沒說幾句話就走了。」

  陳忠陽又問:「這裡的伙食情況她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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