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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這夜還算平安,一場很可能鬧上法庭的沖砸事件,在程謂奇連唬加詐的圓滑調理下,竟以很平和的方式解決了,這實在有點出乎大家的意料。

  第二天一早,程謂奇在電話裡輕描淡寫地向吳明雄彙報時,吳明雄半疑半信,一再追問:在民郊縣變電站事件中,河東村的村民是否觸犯了刑律?程謂奇矢口否認,說是雙方都很克制,連架都沒打,所以,只是很一般的工作糾紛,而且,縣裡已妥善處理完了。

  程謂奇可沒料到,省電力局徐局長會那麼頂真,竟在第二天派人到民郊變電站來看現場。後來,還把拍下的現場照片寄到北京的電力報上去發表,害得程謂奇被吳明雄狠狠地訓了一通,還被迫代表縣委、縣政府到市電業局去登門道歉。

  因為有程謂奇和民郊縣委、縣政府頂著,市里終於沒抓人,河東村金龍集團這只聚寶盆還在招財進寶,這才讓程謂奇多多少少得到了點安慰。自然,程謂奇也沒能讓惹是生非的田大道好受了。從市電業局道歉一回來,程謂奇就把田大道叫到縣裡,拉開架子,重新開張,很系統地臭駡了田大道一通之後,罰田大道當場捐款給縣城新建的兒童樂園買了十隻猴子,一隻狗熊,才算最後拉倒。

  §八

  作為一個有四十年黨齡的老黨員,一個地方國營煤礦的黨委書記,曹心立在任何時候都力求保持一個領導者的尊嚴和權威。可這份尊嚴和權威到七月十日晚上再也保持不住了,為了八千多工人的吃飯問題,曹心立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厚著臉皮向自己平時最瞧不起的二兒子曹務成開了口,想讓曹務成的聯合公司借幾十萬元給礦上買糧,以免礦上大食堂斷炊關門。

  為避免可能出現的更大難堪,曹心立沒去曹務成設在平川市內的聯合公司辦公室,也沒到礦黨委,而是把曹務成和他所謂的秘書馬好好叫到家裡談的。開談時,曹心立讓濃妝豔抹的馬好好回避一下,曹務成卻不依,說馬好好不是外人,實際上也算曹家的媳婦,啥事都沒必要瞞她。

  這讓曹心立很生氣。馬好好算曹家哪門子媳婦?曹務成明媒正娶的媳婦是袁靜,馬好好充其量算曹務成的妾。然而,今晚卻不好和曹務成較真了,人窮志短,明明知道曹務成是在向他示威,也只能眼睜眼閉,先把這口氣咽下了。

  在十五瓦燈泡的昏黃燈光下,做著礦黨委書記的老子吭吭嗆嗆地對做著皮包公司總經理的兒子說:「務成,你知道的,咱勝利煤礦走到今天這一步,根本不是你爹的責任。這座八千多人的中型煤礦,是大躍進年代搞起來的。當時幹啥都瞎吹,只算政治帳,不算經濟帳。明明沒有多少煤可采,卻硬要成立指揮部,搞大會戰。結果,煤沒采出多少,人倒留了一大堆,搞到今天,陷入了絕境。今年上半年,咱礦幾乎絕產了,八千多工人大部分隻發生活費,每個職工每月六十元。這點生活費咋過日子呀?我們黨委千方百計想辦法,組織轉產自救,又四處借錢,才勉強在大食堂臨時開了夥,把生活費折成飯票發給工人們,讓工人和他們的直系親屬一起吃食堂。」

  曹務成這時還不知道曹心立代表礦上向他借錢的意圖,便沖著曹心立笑笑說:「這不是很好嘛,放開肚皮吃飯,很有點共產主義的意思了嘛。」

  曹心立苦笑著說:「務成,我沒心思和你鬥嘴、開玩笑。你先別插嘴,聽我說完好不好?昨天,總務科王科長跑來和我說,礦上連維持三天的米菜錢都沒有了,情況相當嚴重。消息一傳出去,工人情緒很不穩定,搞不好,真要到市委、市政府門前去集體上訪了。」

  曹務成說:「那你找市里呀,找郭懷秋,找我大哥呀。我大哥這副市長不是管工業麼?白吃乾飯呀?!」

  曹心立紅著臉解釋說:「市里給我們的組織生產自救的擔保貸款,已是三千多萬了,銀行再不願給我們一分錢貸款了。幾個地方答應借給我們的錢也沒到位,我想來想去,只好把我們家裡的三萬多塊存款先拿出來應急,也想請你的聯合公司臨時借個十萬、二十萬給礦上,就算我這當爹的求你了。」

  曹務成愣住了,略一沉思,便頓著腳叫道:「爹,你開什麼玩笑呀?!咋想起來找我這不務正業的皮包公司借錢?你們堂堂一個國營煤礦,借我一個皮包公司的錢,就不嫌寒酸丟人麼?」

  曹心立連連歎氣:「這些話你別再說了,就算我過去罵過你,這時候你也別和我計較了。你好歹總是礦工的兒子,總不能看著礦上八千多父老兄弟餓肚子吧?總不能看著你老爹作難吧?」

  曹務成眼皮一翻:「你作什麼難?我看你是自找的。你都六十一了,早該退休了,還管這些爛事幹什麼?工人真要去靜坐示威,你讓他們去好了,讓郭懷秋和咱曹大市長去對付。」

  曹心立忍著氣說:「務成啊,這可不行哩!我是個老黨員了,只要一天不退下來,當一天勝利煤礦的黨委書記,就得為黨負一天的責任嘛。我向市委,向你大哥保證過,有我曹心立這個礦黨委書記在,勝利煤礦的工人就不會上街。」

  曹務成對馬好好擠了擠眼,笑道:「好好,你服不服?現在還就有這樣對黨忠心耿耿的布爾什維克,我老子就是一個。」

  馬好好忍著笑,努力正經著說:「真是難得呢,曹總,我看,咱要真有錢就借點給曹書記吧。」

  曹務成不幹,手一拍,對馬好好說:「好好,你別在這裡充好人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帳上哪還有多少錢呀?再說,咱的錢不也是高息拆借來的麼?百分之三十他們勝利煤礦敢用呀?」

  曹心立有點不相信:「什麼?年息百分之三十?這不是高利貸麼?!」

  馬好好點點頭,很認真地說:「百分之四十的高利貸我們也借過呢,去年我們就借了一百二十萬嘛。」

  曹心立沒好氣地說:「真靠得住有百分之四十的高息,我還搞什麼生產自救呀!」

  曹務成道:「是嘛,當初我勸你們礦上百分之三十把錢借給我,你不幹,還罵我騙到你頭上來了。現在你看看,你生產自救的項目哪個成功了?石英石賣不出去,瓷磚廠的瓷磚也賣不出去。」

  曹心立一怔:「我們礦上的事,你咋知道得這麼清楚?」

  曹務成笑了:「我是幹啥吃的?商品社會,信息不靈還行呀?都像你們國營企業這樣,賴在國家懷裡,糊裡糊塗吃大鍋飯,咱改革開放的偉大事業哪還會有希望呀?!」

  曹心立說:「我看,都像你這樣四處騙,咱改革開放才沒希望呢!不管怎麼說,我們只要生產就創造了價值。你們倒來倒去,創造了什麼價值?!」

  曹務成連連擺手:「咱不爭論,不爭論,這次是你老爺子找我,不是我找你老爺子,你說咋辦吧!我幫你拆借高息貸款,你用不起;這布爾什維克的責任你又要負,咋解決這難題,你發話吧。」

  曹心立一時竟不知該說啥。

  馬好好像是曹務成肚裡的蛔蟲,已揣摸出了曹務成的心事,便說:「曹書記,我看,你們可以在石英石和瓷磚上做點文章嘛,賠點本賣嘛,只要價錢合適,我們聯合公司可以幫你聯繫一下。」

  果然,曹務成正是在打石英石和瓷磚的主意,馬好好話一落音,就接上來說:「市場經濟有市場經濟的規律呀。爹,你很清楚,讓我貼上高息借給你們十萬、二十萬是不可能的。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們把手上三百多噸石英石和所有瓷磚全處理給我,問題不就解決了麼?」

  曹心立疑疑惑惑地問:「這些石英石和瓷磚我們國營企業都賣不出去,你皮包公司就能賣出去了?」

  馬好好笑了:「曹書記,和你這麼說吧,在我們聯合公司就沒有賣不出去的東西。去年我們進了一批冷凍了八年的爛黃魚,不照樣賣出去了?!我們曹總本事大著呢……」

  曹務成狠狠地瞪了馬好好一眼,馬好好識趣地打住了話頭。

  然而,已經晚了,曹心立那根階級鬥爭的弦繃了起來,愣愣地看著曹務成問:「小子,你莫不是想騙我吧?」

  曹務成說:「這是哪裡話?我先付定金後拉貨,咋能騙了你?又不是讓你付錢買我的東西。」

  曹心立還是懷疑,想了想說:「那我和肖礦長商量一下,明天答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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