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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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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著這很不好,認定洋人的上帝和洋人的天國都不屬他和他的弟兄們,遂決心用軍人的聲音和上帝的福音抗衡,以激勵弟兄們的鬥志。他和費星沅商量一下,站到弟兄們的面前,領頭唱起了《大上海不會降》。 弟兄們振奮起來,齊聲和他一齊唱: 「大上海不會降! 大中華不會亡! 我們有抗敵的成城眾志, 我們有精神的鐵壁銅牆。 四萬萬國人四萬萬勇士, 一寸寸山河一寸寸戰場。 雄踞東方大中華, 五千年歷史,五千年榮光……」 福音電臺的聲音依然不慌不忙,清晰可辨: 「……主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主耶穌沒有罪,卻為擔當我們的罪而死,使我們既然在罪上死,就得以在義上活……」 弟兄們的歌聲愈發嘹亮,如同一片洶湧的巨浪撲向高遠的天空,把整個營區都浸滲在悲壯的歌海中: 「大上海不會降! 大中華不會亡! 且看我八百孤軍守四行! 且聽那南市炮火震天響。 …… 雄踞東方大中華, 五千年歷史,五千年榮光。」 營區外的民眾也激動地參加了合唱,連天接地的歌聲終於壓倒了福音電臺的佈道。 也就是在這時,布萊迪克中校下令進攻了,在八月的太陽下曬了幾個小時的巡捕、士兵們,向空中放著槍,沖了過去。瞬時間,一片轟鳴的槍聲把福音電臺的播音和弟兄們的歌聲一齊淹沒了。 塗國強一直對布萊迪克中校的士兵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領頭唱《大上海不會降》時,兩眼就緊盯著操場兩側。槍一響,他馬上抓起地上的桌腿,站到了費星沅身邊。 費星沅知道事情不妙,緊張地對他說: 「老塗,快把那些身體不行的弟兄弄到裡圈去,護住國旗!」 他不聽,卻把費星沅往弟兄們當中推,還嘶聲喊道: 「你到裡面去!三營可以沒有我塗國強,不能沒你費營副!」 剛轉過身,西洋鬼子們已沖到了面前,他掄起桌腿,利利索索劈倒了一個,又在那個倒黴的西洋鬼子身上狠狠跺了一腳。繼爾,虎視耽耽尋找下一個目標。 目標不好找。四處都是扭動的身影,滿耳都是器械的撞擊聲和受傷者的廝叫聲。旗下亂成了一團,弟兄們一個對一個和沖上來的巡捕、士兵們搏鬥。巡捕士兵們可能是得到了布萊迪克中校的命令,大都沒放槍,只用槍托對著弟兄們的腦袋,脊背砸,有刺刀的傢伙,就用刺刀捅。弟兄們則用桌腿、棍棒還擊,拼得英勇,卻明顯不是士兵巡捕們的對手。弟兄們又乏又餓,有的被士兵、巡捕搗一槍托子,就掙扎不起來了。遍地躺著的大都是自己的弟兄們,幾乎沒幾個巡捕、士兵。 他卻還行。他身高體壯,在三營是有名的格鬥好手,有一回和特警中隊的幾個傢伙摔跤,轉眼間就把他們全摔翻了。一對一的幹,他相信這些西洋鬼子都不是他的對手。 看到一個高個子士兵用刺刀捅一個倒地的弟兄,他揮著桌腿沖過去了,在高個士兵背後狠狠砸了一下,砸倒之後,馬上奪走了狗東西上了刺刀的槍。 他有槍了,真正是個軍人了。他端著槍在混亂的人群中橫衝直撞,把濕漉漉的刀刃一次又一次捅到那些西洋鬼子的軀體上。他也被一個軍官模樣的傢伙打了一槍,是用手槍打的,打在腰眼上。他感到被誰撞了一下,身子晃了晃,還是站住了。 福音電臺還在響,音量極大,不知是不是布萊迪克故意讓管電喇叭的人這麼幹的。布萊迪克是不是想用上帝的聲音掩飾這場屠殺? 他認定這是屠殺,認定在此之前布萊迪克中校表明的一切忍耐都是虛偽的騙術。狗日的想把弟兄們在饑渴和烈日下拖垮,在弟兄們大都喪失反抗能力的時候,一舉沖到旗杆前,降下中國的國旗,完成他對本國政府的使命,也好向東洋鬼子交差獻媚。 想到了國旗,想到了被推到旗杆前的費星沅營副,覺著自己擁有的這支槍,應該擔負起保衛費營副和捍衛國旗的雙重責任,遂踉踉蹌蹌地避開幾個正在糾纏的對手,奮力向國旗前沖。 耳朵斷斷續續飛進了上帝的聲音:「聖靈、聖父、聖子……」「……主耶穌的複臨……」「……按各人的行為審判人……」 腦子很亂,仿佛有一群蜂蠅在亂飛亂撞,把上帝、國旗和他執意要尋覓的費營副全攪得恍恍惚惚;沖到旗杆下,肩頭被誰捅了一下刺刀都不知道。 站在旗杆下才發現,費營副就在面前。費營副瘦高的軀體緊緊貼靠在旗杆上,雙手牢牢抓著系著國旗的繩索。費營副身邊還站著白科群和小豁子,旗杆四周已沒有幾個弟兄了。 他被白科群和小豁子攙扶著站住了,槍牢牢在雙手上握著,雪亮的槍刺正對著十米開外的西洋鬼子們,恨恨地準備著最後的格殺。 然而,剛剛站穩,攻上來的西洋鬼子們沖著他開槍了。他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脫開白科群和小豁子的攙扶,仰面跌倒在費星沅站立的旗杆下。 國旗還在飄,他看見了。飄蕩的國旗被一片瓦蘭的天空映襯著,顯得格外耀眼奪目。他大睜著眼看著那面國旗,直到它一點點融入高遠的天空。 空中,上帝的聲音仍轟然響著: 「上帝複臨以後,要親自與人同住,擦去他們的一切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號哭、疼痛、因為前世的事都過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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