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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17

  大約在十點多鐘的光景,布萊迪克中校手下的士兵和租界警務巡捕們都開來了,人數約有二、三百之眾。這些西洋鬼子和巡捕們一沖進營門,就迅速佔據了營內所有制高點,門口崗樓上的機槍也指向了操場。操場國旗下的弟兄們,陷入了由四面狙擊點構成的交叉火力網中。操場外圍,布萊迪克中校和羅斯托上尉親自帶著手端自動步槍的士兵們,分別從營門口和小紅樓兩個方向向操場中心推進。推進到距弟兄們三、四十米開外處,卻停住了,演操似的一齊臥倒,在地上黑壓壓趴了一片。

  布萊迪克中校似乎不想製造大規模的流血衝突,擺開這副陣勢之後,手持喇叭,對著弟兄們喊話。塗國強聽來總覺著布萊迪克中校不像是在敦促他們投降,而是在背啥公文。中校講的是鬼子話,塗國強聽不懂,可中校的翻譯官鄭彼德先生講的中國話,塗國強是能聽懂的。鄭翻譯也和和氣氣,把中校的話翻譯過來依然沒絲毫的火氣。

  鄭翻譯說,第九中國軍人營在第三國租界上,租界的中立性不可破壞,否則,必將招致上海日軍佔領當局的抗議和報復。因此,布萊迪克中校希望大家的「八一三」升旗紀念到此結束,降下國旗,各回居所,以免發生不幸事件。

  弟兄們都紅了眼,都在兩軍對壘的氣氛中生出了英雄氣。連白科群這種最沒骨頭的人都說:「西洋鬼子怕日本人,咱們不怕!中國人在自己的營區升中國旗,他們管得著麼?!」

  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快十二點的時候,布萊迪克中校提議談判。弟兄們都不主張去,都怕談判的人過去,會被抓走。

  費星沅好樣的,說是得去,得和布萊迪克說清楚,弟兄們並不願鬧事流血,弟兄們堅持的只是讓他們為之戰鬥的國旗在「八一三」這天飄一天。費星沅認為,同樣做為軍人,布萊迪克或許能理解中國軍人的心情。

  塗國強贊成費星沅的意見,費星沅一說完,他就主動提出,陪費星沅一齊去。

  費星沅不同意,緊緊抓著他的手說:

  「老塗,你得留下,萬一我回不來,這裡的一切就全靠你了!」

  他默然了,狠命點點頭,動情地擁抱了費星沅,又一直目送著費星沅一步步離開操場中心,一步步接近布萊迪克中校和他的士兵。直到看到費星沅穩穩在布萊迪克中校面前站住了,兩人相互敬禮,才微微的松了口氣。

  費星沅和布萊迪克中校談的什麼他不知道,只遠遠地注意到,費星沅鎮定自如地揮著手指指點點說著什麼,布萊迪克中校來回踱著步,靜靜聽,時不時也說幾句什麼,鄭翻譯官在一邊翻譯。

  今天的一切真是驚心動魄,塗國強咋也想不到雜種牛康年會用銑砍死林啟明。從那次談話後,他對林啟明確無好感,總覺著林啟明毀了他的英雄夢,可殺林啟明的念頭,則從未有過。牛康年偶爾在他面前露出殺機時,他還狠狠罵了牛康年一通。只是由於對林啟明不滿,未及時向林啟明提出警告,這就造成了林啟明今日的殉難。

  架著林啟明站在升旗的隊列裡,他默默哭了,一次又一次地想,真正的英雄是林啟明,他不配擁有什麼英雄夢,他壓根兒不是英雄。

  然而,倒下一個林啟明,必將站起一個塗國強,林啟明生命的份量,已加到了那個叫做塗國強的中國軍人身上。他將用雙倍的努力,來捍衛這面浸溶著林啟明生命光輝的國旗。

  這是能辦到的。費星沅營副不會讓國旗降下來,弟兄們也不會讓國旗降下來。談判不成就拼一場,人在國旗在,誓與國旗共存亡。

  費星沅回來了,平靜地告訴大夥兒,布萊迪克中校堅持降旗的要求。中校聲稱自己理解中國軍人的心情,但卻不能不執行他們本國領事館的命令。他們本國領事館不允許任何國家——不管是中國還是日本的國旗,在這片租界地上空升起。中校謀求諒解,並向中國軍人,向殉難的林啟明營長致以深深的敬意。

  最後費星沅陰沉著臉說:

  「我們要清醒,看來衝突無法避免。布萊迪克中校說了,要咱們再好好想想,萬不得已,他只能執行本國政府的命令。」

  卻沒拼起來——至少到快兩點鐘都沒拼起來,頭上驕傲的國旗成功地在第九中國軍人營上空飄揚了大半天。在這面國旗的無聲號召下,營區外公寓樓的樓頂,營門對過一座法式洋房的陽臺上,都升起了國旗,布萊迪克中校和他的士兵們眼睜睜地看著,根本無法對付,或者是根本不願想辦法對付。

  看得出,布萊迪克中校和羅斯托上尉不同,他對中國軍人是尊敬的,不願向中國軍人下手。

  三點左右的時候,小紅樓上的廣播喇叭突然響了,福音電臺開始播音。弟兄們頂著烈日,滿臉滿身的汗水,圍著旗杆坐著,木呆呆地聽。從早晨到中午粒米未吃,滴水未進,弟兄們一個個都很疲憊,對及時到來的上帝的聲音似乎有了興趣。

  那個弟兄們都很熟悉的詹姆斯牧師在娓娓動聽地講述天國:

  「……神是人類歷史的主宰,也要在每個人心裡成為主宰。主耶穌傳報天國的福音,就是告訴世人,『天國近了』的好消息。父的國和父的旨意都要在地上實現和施行,如同在天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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